宫商角徵羽，待华严第四十八次拨动羽弦，弗御山上的风雪更大了。

羽音至清，却亦是冬音。

伴着琴音，华严缥缈的声音悠悠响起，“主上是个很骄傲的人，他不容许从头至尾都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而那人却可以置身事外地看着他一个人唱着独角戏，上演贪嗔痴，求而不得……”

沧溟任凭风雪扑打在脸上，怔愣地看着镜像中那个白衣神祇抱着酒坛子立在原地，无措地站了一整夜。

最终，他将酒洒在了繁花丛中，低笑了一声，“本是酿给你喝的，可惜了……阿染，愿你得偿所愿！”

最后一滴酒落下的时候，一滴泪接踵而至。

沧溟的眼中亦有泪不自觉地滑落，镜里镜外，伤心人有谁不同？心乎爱矣，遐不谓矣？

他轻轻地闭了闭眼，压制住受琴音起伏的心绪。

伏染，回头啊，你回头看看他啊，你一回头就会知道，他是在乎你的。

他爱你啊。

然，九万年前，伏染走得决绝，从始至终都不曾回头看上一眼。

伏染离开了弗御山后，娶了神皇烛阴之女，同年，逐鹿大荒。

此后，这个世间再无伏染，有的只是墨羽帝尊。

“山下的世界全然不似在惑曜照拂下的那个纯净世外桃源，有纷乱，有争斗，还有最最可怕的人心诡计。我跟着主上南征北战，横扫大荒，他得到了尊位，却越来越不开心。我知道，他后悔了。

“我同他说，我们回家去吧，一遍又一遍，日日夜夜，月月年年，就在他快动摇的时候，自小疼爱他的二姐姐要嫁人了，要嫁的却不是那个会给她唱《泽陂》的凤凰，而是一个叫玄鉴的人。

“他不懂为什么，二姐姐不喜欢那只凤凰了吗？他想去向梓箩问个清楚，可奈何他与顼和势同水火，与姐姐们早已分属在了两个不同的阵营。他没见到姐姐，却偶遇了息皞……”

那是一个萧瑟的秋日黄昏，自弗御山一别，这还是伏染头一回再次见到息皞。

他乡遇故知，本是人生一大乐事，可却偏偏赶上了梓箩即将要嫁与玄鉴。

息皞坐在梧桐树上，分了小半壶酒给伏染，静静地喝着。

这样沉默的息皞让伏染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开始怀念起，那只在弗御山上和他斗嘴，骄傲飞扬的凤凰了，他现在活像一只斗败了的山鸡。

伏染怒其不争地斥道：“你不是一向自诩自己无论是长相还是本事，都是六合第一，怎么就看不住我姐姐，让她跟人家跑了？”

“你以前不是一直说我是讨厌鬼吗，也许，我的确不怎么讨人喜欢吧。”息皞望着天边，淡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伏染一拍树干，瞪着息皞，恶声恶气道：“明日，我陪你一同去抢亲！”

息皞温吞地饮下一口酒，悠悠道：“我给不了你姐姐她想要的，就不去打扰她以后的幸福了。”

“你！”伏染狠狠地踢了梧桐树一脚，将整棵神树拦腰截断。今时今日，此情此景，他到底没有说出那句“你怎么这么没用”来伤息皞。

可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姐姐变了，连息皞也变了？

昔年那个漫不经心说着“杀了他便是”的笃定少年到底到哪里去了？

依稀还记得当时年少，在万千花海中琴鸣、笛和、凤舞，一白、一红、一黄，三道身影嬉笑着滚到一处。

白衣少年护着怀里的琴，笑看着身旁红衣少年与黄衫少年打闹。

黄衫少年将红衣少年压制在身下，“小鬼，你耍赖！我们说好了的，待惑曜能以琴御花，叫这万花一季齐放的时候，你得用歌来和我的凤舞九天，怎么到头来就换成了随手吹得曲子了？”

红衣少年转了转眼珠，“想听我唱歌啊？好啊，等你将来娶了我二姐姐，做了我姐夫，我一定高歌贺你。”

墨羽亭前的信誓旦旦，还来不及实现，已碎落成朵朵尘埃。风一扬，便再看不到丝毫的痕迹。

“为什么你们都变了？”

伏染随手抓了片落叶，他望着枯黄的树叶喃喃道。

第二日，他独闯了姐姐的婚宴，对新郎玄鉴大打出手，还重伤了他，要不是二姐梓箩拦着他，他或许真的会痛下杀手。

琴声渐高渐促，七万年前，伏染大闹玄鉴与梓箩的婚宴的一幕幕快速在沧溟眼前闪过。

华严说：“那一日，玄鉴不仅颜面俱失，还因此修养了两百年。他与主上、顼和的三足鼎立之势顿时变得矮上了一头，只得暂时先与顼和结盟，再图以后。是以，他对主上恨之入骨，后来更是同梓素一起设下灭神大阵，截杀主上……”

什么？

沧溟大吃一惊，竟是天后和玄鉴帝君一起联手杀害了墨羽帝尊！

他不可思议道：“天后就算为了帮天帝争夺神帝之位，可墨羽帝尊是她的亲弟弟啊，她怎么下得去手？”

华严抚弦的手微微一顿，冷笑了一声，嘲讽道：“自来兄弟阋于墙的事情还少吗？

“人都是会变得，梓素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会把幼弟死死护在怀里的姐姐了，她终是在亲弟弟和爱人之间，选择了后者，可主上到死却还只是那个被姐姐抱在怀里的孩子。

“所以，他们一个活着成了高高在上的天后，一个粉身碎骨在了诛仙阵中，只余下一道残魂附在了一只白狐身上，一步、一步爬着回到了弗御山。

“可惜，他终究未能再见上那人一面，未能亲口告诉他，他看见了雪，看见了海，看见了天下，却还是喜欢那年弗御山上花木长青，天地之间再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

“只因，这里，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