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阵阵吵得人心烦，梁梓铭握着手里的笔，左手不自觉地摩挲着习题册的边角，直到卷成一个软趴趴的圈儿。

“是我们母子俩对你要求过分吗？你好歹是个市里的领导干部……”梁梓铭撇了撇嘴，这道题老师要求要用三种解法，“咱家现在还住在这种旧小区，眼见着副市级的都买上别墅了，你梁国栋脸上就有光了？”风扇吱吱地响，梁梓铭起身用力拍了拍，声音倒也小了些，“知道你工作忙，可在外面工作的时间再长这也还是个家啊，你不住孩子也要住的吧。现在梓铭上高中了，不比以往，学业那么紧，凡事以舒服为先，咱俩合计合计，把存款拿出来算算，能在学校附近买一套就干脆买一套……”

“买房子又不是过家家，说买就买了，咱家这东一套西一套的别人该怎么说我们？越是在我这个位子是越不好张扬的，别总想着住大房子，好名声不比啥都重要么？等将来梓铭毕业了成年了，我难道还不给他留一套？你现在就别操这个心了，好好伺候孩子，让他好好学习。”梁梓铭的父亲梁国栋转正大半年了，工作搞得热火朝天，像是卯足了劲要干出个名堂来，家里的吃穿用度却没什么改变，他也和那些其他领导家的孩子迥然不同，平时总免不了要见面，一次两次倒也罢了，时间长了他实在讨厌别人看他的眼神，看不起又不敢说出来的样子，十分猥琐。他觉得他父亲也是，照理说是一步步走上来的，工资待遇从一开始就不差，可就说买新房添置新家电这类事，在他的印象中那真是少之又少。可他父亲这叫作风简朴，他若还算懂事，就不该怪他父亲。

梁梓铭上的是市里的重点高中，不是靠关系，他自己好就不屑搞那一套，而且他甚至觉得，就算他上不了这样的好学校，他的父亲似乎也不会为他的前途和学业做出什么微不足道的牺牲的。因为尖子生众多，他一周补三门课，逢年过节还要加课，每天学得拼死拼活的。他上学的路上总能路过蓉城三职高，出来的、进去的人仿佛每天都很开心，他们大概不用每天补课吧。他这么想着，觉得自己不是一般地羡慕这些人，不学无术，也没有父母老师的殷切盼望，该辜负的人和事早已辜负，也就不再存在什么所谓的失望。

那天雨下得有点大，他妈妈不想让他骑车，就塞给他一百块钱留他打车。但梁梓铭就是觉得骑车方便，所以尽管接了钱，还是像往常一样出门了。

“哎哎，你看曲梅梅，那新手机，刚上市的，听说要好几千块钱呢，有个当官的爹真好！”坐在梁梓铭身边的人一脸艳羡地说道。有个当官的爹真的好么？他想了想自己，觉得这句话很有些时候是不对的。他们一个辅导班里，人挨人人挤人，学得进去的有几个，其他的都是交着高昂的辅导费来这儿东拉西扯交换无足轻重的“情报”的，哪个老师上课说了什么什么话，哪个男生又收到了谁谁谁的情书。那个曲梅梅他认识，而且相当认识，她爸爸就是蓉城的副市长，妈妈嘴里那个“买了别墅的”。从前梁梓铭或许还愿意随着梁国栋参加一些饭局，毕竟他还能吃点好吃的，但自从见识到理解了别人看他的眼神后，他便不愿再去了。他知道，在别人眼里，他爸混得不错，交际中也很能吃得开，但他爸对他和他妈妈所在的这个家却付出的不多，甚至连钱都舍不得花！这让梁梓铭感到异常屈辱，没错，就是屈辱。他的这个爸爸让他感到自己是那么得无足轻重，而又让他感到他这个爸爸是多么得让人窘迫。饶是他所谓的那套“两袖清风”理论，梁梓铭心里也不信，他从那时起就疏远他爸，质疑他，难得他爸回一次家也不多加理睬。他妈每每教育他，他不愿解释什么，下次仍是这样我行我素。

这个曲梅梅也用那种嘲讽的眼神看他，他明明没有那么可怜，他明明比许多人都要幸福，可他还是感觉颜面扫地。

“梁梓铭？”旁边的人拍拍他，“都下课了，还在这犯傻。”

“啊，好。”

“今天的习题做完了周一上课也带来让我借鉴借鉴呗。”梁梓铭是班里做题最快准确率最高的，那些不写作业的最爱和他打交道。

“好。”他慢吞吞地收拾着包。他不想和别人结伴回家，不想听他们聊明星八卦、家长里短，而且……而且他的自行车也太破了。

外面的雨比来上课前下得大，辅导班外面一排的小轿车，哪怕代步的电动三轮，好歹也是有遮挡的。梁梓铭突然连打伞的欲望也被消磨了，更确切地说，他忽然升腾起了强烈的淋雨的念头，他想要自己以这种“受难”的形象展示出来，他恨自己的不快乐，他不想要现在这种难看的扭捏，可他越是这样就越显矫情。

他把伞塞到书包里，就那样推着车走着，雨水大得遮住了他的视线。突然车停了下来，梁梓铭抬头，一只脚踩在他的前轮上，“哎哟喂，你这车轧到我的脚了。”

梁梓铭不答话，他心里也并没有什么害怕的情绪，他现在心里啥也没有。那人看他没反应，接着说道：“只要付点医药费，你大哥我也不是为难别人的人。”一旁的几个人笑了起来。梁梓铭脸上的雨水特别多，他拿袖子揩了一下，旁边的人以为他哭了，笑得更肆无忌惮了。

他刚路过三职高。看样子，这些人也不是全然幸福的，他们还缺钱。下意识的，梁梓铭将裤袋里的一百块钱掏了出来，那领头的刚要接，他猛地抽手，一拳就打在了对方的脸上，那沉闷的一拳“噗”地一声落在对方身上，与肉体相撞的声音让人听了心里瘆得慌。对方一下子怒了，呼啦啦冲上来七八个人，按着梁梓铭就打。梁梓铭虽然不是一个十分强壮的人，但也还算是有点力气，他揪住面前的人，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只对那一个人攻击。身上的拳头犹如雨点般落下，他面前这个人更是被打得嗷嗷乱叫：“卧槽！能不能先救救...卧槽！救我啊，老子要死了！”梁梓铭的眼眶中全是泪水，可他为什么会流泪呢？他突然看得特别清楚，他的拳头狠狠地落在那人的鼻尖、眼角。他的手上流淌着温热的液体，但他一刻也不敢停，因为他突然感觉很累，他眼前的景象不停地变换，有妈妈烧的一桌香喷喷的饭菜，有家里吱嘎作响的旧电扇，有爸爸出门时的背影，有难解的数学题目，还有那成排的开着暖风亮着灯的小轿车……面前的那个人像一个软软的布袋趴在他身上，他吃力地抓住身边的一个人的小腿，那条腿次次踢在他的肩膀上，大概吧，他拼命转过身，忍着雨点般的拳头和拳头般的雨点，狠狠咬住了那条腿，只听到一声惨叫，这群人都有点被吓到，这小子...怎么回事？在梁梓铭逐渐失力的过程中，他的意识也在渐渐远去，他好像看清了雨滴落在水洼里溅起的水花，那水花渐渐化成一道白光，那道白光越来越强，最后他听见了自行车摔在地上的声音和逃窜声：“完了，是周炎，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