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中许多决定都是阴差阳错。

二模成绩下来后，梁梓铭的名次依然稳定而又耀眼，老师对他偶尔的逃课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校方推荐材料已经寄去了T大，一两周后应该就能收到回音。

校门外等着送饭的家长挤满了人行道，这已成为二高门口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有经验的司机甚至很少在晚自习前的当口走二高门前经过。精致的保温桶里装着五花八门的食物，对于学习，家长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他们能做的就是精心烹制一份饭菜再叮嘱两句劳逸结合。梁梓铭照例翘了晚自习，逆着人群出了校门。

杨静这几日出差，给梁梓铭留了几百块钱，让他一定要吃饱吃好不要熬夜。他每日回到家，面对着冰冷黑暗的房间，常常一发呆就是几个小时，他这才真正懂得他妈每日守在客厅里的寂寞，和电话铃响时的心悸。

“喂？”那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刚刚睡醒。

“喂，我下课了，打球不？”

“谁啊你，他妈的烦死……梁梓铭？”周炎一下子清醒了，“腾”得一声从床上弹起来，“哎哎，别挂，打，打，马上就出门，体育场见。”洗脸刷牙用了两分钟，十分钟用来整他那乱得像鸡窝似的发型。等他赶到体育场时，梁梓铭似乎已等了一会儿了。“不是才考完二模么，试卷讲解你也翘？”周炎上的职高，高二考完会考就算毕业了，这半年多他爸总爱带着他四处出差，他烦也烦死了——这老家伙该管他的时候不管，现在好容易解放了，又像栓小狗似的把他拴在身边。他昨夜刚从首都燕城回来，照往常那是能一觉睡到今天晚上的，对于梁梓铭这个电话，他那是十万个不如意。

说到晚上吃什么，梁梓铭是执意要请客，他光是看着周炎那浮肿的眼泡就知道自己这下把他叫出来他心里该有多不快活。

“那不成，”周炎把球塞回球袋里，“我现在好歹也是个踏入社会的人了，你还是个高中没毕业的小娃娃，当然是我请你了。我家外面新开一家西餐厅，上次我爸带我去过，可好吃了，今天咱们再去拉拉馋。”梁梓铭想了想，反正那高档餐厅自己也请不起，就答应了。

他们先回周炎家各自冲了把澡，把一身汗味冲掉。热水淋在身上，梁梓铭感到全身一阵通畅，好像这么多天来的郁结都一一梳理开来。如今他一心期盼着高考的到来，高考的结束就意味着他终于能从这一切纷杂的事物中解放出来，从此他将会去到很远的地方，与一群毫无联系的人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他如今面对的种种沉重的负担，终究还是不能将他击垮。他能想的只有这么多，但这么多已足够支撑他接下来两个月的生活。

“哎，你就是缺乏锻炼，瘦了吧唧的，连块腹肌也没有。”周炎的头发还湿哒哒地往下滴水，见到梁梓铭出来了，连忙出声像是要引起他的注意。

梁梓铭把脏衣服往他头上一扔：“男的洗澡也要偷看？变态。”

“偷看？”周炎像是被踩了尾巴，“这是我家，我用得着偷看？我那时光明正大地看，更何况，我只是给你送衣服，顺便评鉴一下你的身材。”周炎挑眉，像是话头占了上风。不过平心而论，想梁梓铭这种品学兼优的大众眼中的“好学生”，能保持既不骨瘦如柴，又不过分肥胖，每天坚持锻炼肌肉紧实的的确是少数。梁梓铭有着极高的自律性，而且他的自律给他带来一种内心强烈的满足感。

点餐时，因为周炎做东，梁梓铭把菜单让给了周炎，周炎略略扫了几眼，就随口点好了菜。“好孩子不喝酒，喝多了烧坏脑子。给他上杯果汁吧。”周炎把菜单递还给服务员，瞄了梁梓铭一眼。其实与其说是他怕梁梓铭喝酒伤身，更不如说是他自己喝怕了。这几次他陪他爸出差，他爸是真不把他当亲儿子使，挡酒的活全交给了他，回到酒店他抱着马桶吐得天昏地暗，第二天早上醒来脑袋差点没塞进马桶里，见他爸还端端躺在豪华大床上，气得周炎真想把那些脏东西全喂进他爸嘴里，个老家伙，良心大大的坏！想到这儿，他又打了个哆嗦，生怕这一桌好东西自己无福消受。

“你那什么……保送推荐还没确定下来？”梁梓铭刚切下一块肉，周炎眼疾手快塞进了自己嘴里。

见他这样，梁梓铭又切了一块放在他盘里，“快了。”

“确定保送后还用学习？直接玩去，那多爽。”

“高考成绩太丑，我丢不起那人。更何况还关系到培优班的选拔，善始善终才好。”想到这里，梁梓铭也觉得心里轻松无比，他的家庭、他的父母如何，在他的未来面前，都不再是问题。只要保送结果下来，他无需再付出更多的努力，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他很感谢周炎，虽然他也想不明白，他和周炎这两个有着天差地别的人，是怎么玩到一起的，但是在过去的一年中，是周炎支持他、鼓励他，为他减轻了心理压力，他的心中百感交集。

“吃饱了，你等我一下，我去上个厕……”周炎刚起身，话还没说完，餐厅的那一头就突然传来了碗盘破碎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尖叫声、哭喊声。所有人都起身探头往那边看去，一时间人声嘈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梁梓铭也想回头看，周炎却一把抓住他，“梓铭，你陪我结账去，走。”说着就推着他往反方向的收银台走去。梁梓铭心下奇怪，更想去看个究竟，可他刚一回头，周炎就结结实实挡住了他的目光。周炎身高少说也比他高出半个头，身材也比他壮实许多，一时也看不见那边发生了什么。“结账去，走走……”周炎还没推他，那边却又炸开了。

“梁国栋你个天杀的猪狗不如的东西，你抛妻弃子是在外面养了这么个骚狐狸？这么多年了你没往家里拿过一分钱，你还算是个人么？”周炎一下子愣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推开，他反手一抓，却还是没扯住梁梓铭。

“妈的。”他回过身追了过去。

“小静，这……有话咱回家说，在这儿，这儿……”梁国栋的脸被吓得煞白，他身边的女人头上、身上泼满了残羹冷炙，跪坐在一旁不停哭泣。他没想到平日唯唯诺诺的妻子竟会有如此举动，所以平常鲜少收敛，何况杨静与他的生活圈相交甚少，应当无从知晓。

“呸，你也配提‘家’这个字？你自己不要脸，还想让我给你面子？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啪”，又是一个盘子碎裂的声音。

周围都是看好戏的人在窃窃私语，周炎伸头寻了半天，看到梁梓铭站在人群中，低着头一动不动，急忙跑了过去。

“你也是个当妈的人，在这撒泼打滚，你不怕丢脸，儿子也……”梁国栋怕被别人认出来，毕竟他也几次在本市新闻中露面，如果事发，后果不堪设想。

没想到却是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杨静，她浑身发抖，拾起桌上的餐刀，歇斯底里地咆哮道：“你不许提儿子，那是我的儿子，我一个人的儿子！和你这种畜生没有半点关系！你个天杀的狗娘养的狗东西，你不是人！你毁了我的人生，你毁了我的家！我今天杀了你，杀了你们！”

梁梓铭像是突然惊醒，疯了似的要往里冲，周炎眼皮一跳，身体先一步动作，一个箭步拦在梁梓铭面前，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箍住他的身体，连拖带拽把他拖离了人群。人们纷纷侧目，不知道这两个人又是闹得哪一出。可只有周炎明白，一旦梁梓铭留在这里，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一路上周炎挨了多少个拳脚，他数也数不清，梁梓铭拼命撕咬周炎的手掌企图让他松开捂住自己的手，从剧痛到失去知觉，周炎只是麻木地拖拽着梁梓铭，从餐厅一路回到小区。他的脑海中不禁想起大雨中与别人厮打的那个梁梓铭，彼时的重拳，又一下下敲击着他的心，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似有千钧重，已无力再与梁梓铭纠缠，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死抓着梁梓铭，像是在与谁赌气。

那天天下着大雨，周炎向梁梓铭迈出了第一步，可如今看来，终究还是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