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补课结束的时候，梁梓铭总要路过三职高，照理说周末的当口这个校园里该没有半个人影，但他总能恰巧看到周炎抱着球从学校里走出来。也多亏了这每周一次的偶遇，梁梓铭家里从未响起过恼人的电话铃声。自从他爸搬出去住后，杨静除了上班，就是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发呆，偶尔响起的电话铃声都会把她吓一跳，家里打进的每个电话都要由她亲自来接，梁梓铭真怕有人来电找他，平日里和杨静交流也都小心翼翼。

这日打完了球，周炎说好了要请客，出了球场却发现没带钱包。“今天我请了，吃啥你点吧。”梁梓铭的妈妈不少给他零用钱，但他总觉得用他妈的钱不自在，没来由的心疼，鲜少在外挥霍。

“别介啊，我这个人最怕丢脸了，你不让我掏钱这不是毁我面子嘛。”周炎把球塞到梁梓铭怀里，“走，陪我回家一趟。”

他俩也相交了不短时间，梁梓铭发现自己对周炎的情况竟一无所知。那些成绩不行整天寻衅滋事的人在梁梓铭的脑海中全是一个模子——家庭关系紧张、生活困顿、疲于学习，明明处处矮别人一头却死活不肯松口，所以少不了为面子争个你死我活。听了周炎如此在意面子，想着大概也八九不离十。没想到出租车七拐八绕竟来到了一个富小区。所谓富小区，就是有许多有钱人住的小区，因为房价高，物业费高，公共设施齐全，所以自然就与一般小区划分开来。

“这是……？”梁梓铭扒住车窗，双眼迸发出强烈的感情。

周炎心说不至于吧，看他平时请客的模样也不是那种实在拿不出手的家庭条件，怎么到了个小区跟见着大熊猫似的。可梁梓铭现在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个小区就是当初他爷爷留下的房子拆迁还原的那一块，他爸曾经说会在这儿安置他们的新家。他每晚都会梦见自己拥有一个大大的卧室，一张舒适的书桌，不用再和从前一样，一不留神就因为桌上的坑洼戳破了卷子。可连后来这件事是如何不了了之的他都不记得了，他的妈妈有没有歇斯底里地大吵过一架呢？他想不起来了。他应该住在这儿的，如果他住在这儿的话，那么现在很多事情都会不同。他的成绩依然拔尖，但更让人羡慕的应该是优渥的家境，别人上赶着巴结他，而不是诋毁他努力的成果，曲梅梅还是怨恨他，但那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他可以选择毫不理睬，也可以选择重拳回击，反正他做什么，都是对的。

“发什么愣，上楼啊。”周炎把他扯下了车，见他还是没反应，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啊，什么，哦，好。”他回过神，看见周炎在输入密码，便把脸转向一旁，突然，余光瞥见了什么。

“梓铭！”他还没反应，周炎就一把将他扯了过去，把他的头死死按在肩上，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能闻到周炎身上刚刚打完球的汗味，并不难闻，能听到楼道门又一次合上的“咔哒”一声，能听到隔壁单元门前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周炎力道渐松，梁梓铭就推开了他，一脸嫌弃：“你搞什么啊，恶不恶心？”

周炎耸耸肩，一脸坏笑道：“就想让你闻闻我身上香不香，哈哈。”

“香你个头！你来闻闻我香不香，嗯？”说着就揪起自己的T恤往周炎鼻子上凑，周炎哈哈笑着跑进了楼道，梁梓铭也追了进去。他刚才恍惚间看到了什么，被周炎这么一闹，一下子抛到了脑后。

进了周炎家门，那才真是颠覆了梁梓铭对“混混”的定义。周炎家的装修布局真的是低调高雅有内涵，对，没错，就是有内涵，可反观这周炎，全身上下哪个地方写着“内涵”二字？周炎招呼梁梓铭坐下后，就进屋找钱包去了，梁梓铭打量着这屋子，电视、家庭影院，都是时下最新款，客厅吊顶做得富丽堂皇，茶几上摆着一家三口的照片，看照片还是周炎幼儿园时候拍的。

“你父母都工作去了？”周炎拿水给他时，他还盯着那张温馨的全家福舍不得转开目光。

“我妈死了，我爸出差了。”他把水递到梁梓铭手上，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梁梓铭的脑袋一下子炸了。他刚才说了什么？自己也许问了周炎这辈子最痛恨别人问起的问题。他一向以为自己很懂得察言观色，说话做事的分寸收放自如，他觉得周炎也许是个“混混”，但单纯得一眼就能看透，他从未想过他的心里可能有一道坎，而自己现在，狠狠地掘了这坎一铲子。“我……”

“哎哎，你不会要说对不起吧，我的妈呀，我最怕别人婆婆妈妈的了，你这样我可应付不来。”周炎偷瞄了梁梓铭一眼，发现他还陷在深深的自责中无法自拔，知道自己的不正经帮不了什么忙，就正色道：“我妈去世的时候我还没上小学，事情都记不清，也不是什么天灾人祸，不然我怎么也不会坦然，可她是重病走的，不论痛苦与否，都躲不开。这么多年了，我爸忘不了我妈，没再找过，也算个重情重义的好人吧，所以虽然他不怎么养我，我也不怪他。”

梁梓铭低着头，紧紧地握住手中的水杯，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然而其实，还有些羡慕周炎——他在家中虽然也会孤独，但他心中都明白，自己的父母都是重情的好人，如若不是天人永隔，就一定能过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好日子。

“你被我的成长经历感动了？这倒不用，我说故事一般都比较有感染力，我爸对我妈那是有情有义，对我却是无情无义啊，我成长为今天这样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主要还是我自己努力……”他嘴上跑着火车，眼神中却透露着担忧，他知道梁梓铭心中有痛处，他不想让自己的事再增添他胸中的苦闷。谁都有痛苦，但不是谁都能独自消化这些痛苦，周炎已经跌跌撞撞十几年了，他当了十几年“有爹生没娘教”的野孩子了，从开始的哭闹到笑着把别人打趴下，他经历了太多独自咆哮的岁月，他不想让自己的朋友再经历一遍，从他看见梁梓铭痛哭着揪打别人的时候，他就想和他做朋友，不想让他受伤，不想看见因为痛恨命运而落下的泪水，如果有眼泪，也要为自己而流。

“饿死了，撸串儿吧，我一个人能吃五十串！”周炎伸了个懒腰，他不去看梁梓铭，他知道，梁梓铭会懂的，他的聪明，让人羡慕到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