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那几天不是公休日，杨静特意请了假陪考，梁梓铭没有做任何表示。说实话周围的人都能隐约感到，他已经不是状态不好那么简单了，对于这一生中最重要的考试来说，梁梓铭没有任何所谓的状态。看他的样子，似乎是打算放弃，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他还有保送兜着，并不怎么让人担心。

杨静把他送到门口，摸了摸他的头。如今他的身高早已不是往昔可比的了，杨静需要踮起脚来才能碰到，这一路十几年来，她养育这个孩子，从未出现过差池，自认已经尽到了为人父母的责任，一切都正沿着最好的路径前进着，她不必再担心什么。

考点大门已经打开，学生们持准考证和身份证鱼贯进入，梁梓铭也被人潮裹挟着。“进去吧，好好考啊。”杨静笑着看他。

梁梓铭脑中似幻似真，他看向了杨静，突然勾起了一个笑：“妈，等我考完，你和我爸离婚吧。”

那一刹那，他能看到杨静的神情如遭雷击，她的慌张、疑惑、绝望之情全部映入眼底，她的口型像是在说什么，但他已经听不到了，他迅速回过头，随着人潮进入了考场。

整整两天的考试，电视、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宣传，各种催人泪下的感动事迹轮番轰炸，无助的抱头痛哭和压准考题后的暗自得意，高考终于就这么结束了。不仅是考生，广大家长也都油然而生一种解脱的感觉。梁梓铭有种奇怪的预感，自己这次发挥出色，甚至可能比高中三年来任何一次考试都要理想。但他却没有预料中的欣喜。杨静总是看着他欲言又止，他当然知道妈妈想说什么，但他也不想成为第一个捅破这层窗户纸的人。

但僵局总要有人打破，一天晚上睡觉前，杨静敲响了梁梓铭卧室的门。“小铭，妈妈想和你谈谈。”

“我和你爸爸，可能没法继续走下去了……”她抬头看了看梁梓铭的脸色，没什么惊讶的神色，“毕竟夫妻这么多年了，妈妈不想说怪谁，可你爸爸他……”

梁梓铭突然很害怕，害怕听见下面那个呼之欲出的字眼，害怕回想起那天亲身经历的一切。“我知道，我……我都知道。”

杨静显然是没有想到，“小铭……”

他定了定神，仿佛又回到了那天。“那天我和朋友也在那家西餐厅，你和我说你是出差了，可我又在那儿看到了你……还有我爸，和别人在一起……”他的脑海中有那一天的歇斯底里，也有内心的绝望与慌张，还有周炎死命护住他不让他过去……周炎？周炎为什么不让他过去？他脑海中的混沌刹那间像是被风吹散，清醒了过来。那一天周炎的表现，好像他早就知道争吵的是他的父母，早就知道他爸出轨。他又想起第一次到周炎家时，他瞥见隔壁单元的一抹异常，也被周炎突如其来的动作给打散了，他仔细想来，当时看见的，正是他爸，梁国栋！周炎好像什么都知道，他的家庭他的处境，他爸的外遇，周炎似乎一直都是知晓的。他在瞒着他，他一个外人，在瞒着他他的家事？！梁梓铭的脑子突然不好使了，他想不透，想不透！他要问个清楚，现在就问个清楚！

“妈，我突然有点事，出去一趟！”他胡乱套了件衣服就冲出了门去。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小铭！”杨静觉得，梁梓铭这一年来的变化让她害怕，他从前绝不会这么不听话的。

梁梓铭打了车一路往周炎家去，他心急如焚，巴不得赶紧弄明白真相。可他越是靠近这个小区，内心就越是抗拒，这里还住着他爸和另一个女人，在本该属于他们的房子里。因为门禁严，梁梓铭借了警卫室的电话联系了周炎，不到一分钟周炎就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你考完试了正想联系你来着，我也是刚从外地回来，要不早把你拉出来了。”周炎这一趟真是苦得难以言说，他爸带他去谈生意，对方偏偏是个登山爱好者，恰巧该市就有一座名岳，对方自然提出一起去登山。周炎他爸一听当即表示这个主意好啊，结果当晚就“病”了，第二天周炎咬牙切齿一边在心里骂一边爬山，为了给客户留个好印象他连认怂的机会都没有，一天下来两条腿像被铁锤敲了无数次一样，又把他爸在心里骂了一圈。要说他这个傻老子，明明想的是要和儿子亲近亲近，成天干的好事却是把儿子往死里整。他觉得也许这样周炎会觉得和他不那么疏远。自从妻子去世后，自己全身心扑在事业上，就把周炎寄养在亲戚家里，他自然是看不到儿子被人欺负后的泪水，等他注意到时，周炎已经混成了个谁都不敢惹的小霸王了，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几次“妄图”达到推心置腹层次的对话都是以争吵结束的，现在这样也挺好。

“周炎……”

这一声把周炎从回忆中唤醒，他笑着看着梁梓铭：“怎么？”

梁梓铭突然紧紧抓住周炎的胳膊，“周炎！”这一声鼻音极重，就像是哀求，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梓铭，你怎么了？”他不会是考砸了吧？可梁梓铭的成绩根本不需要担心啊。

他紧紧握住周炎的手，仿佛一松开就会消失不见。周炎的手掌宽大又温暖，有点粗糙和打球留下的薄茧，骨节分明却又不太削瘦。“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爸的事。”

“梓铭……”没等梁梓铭再次发问，周炎就爽快地承认了，“是，我一直都知道。”

“你为什么……”梁梓铭想不明白，周炎既然什么都知道，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和他相处那么久，又为什么不把事情告诉他。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和那群人打得不可开交，把你送到医院，费尽周折才联系到你妈，后来我怕他们再找你麻烦，跟过几次，知道你啥来历并不难，你爸那么大个人物，想认出来也不难，更何况就住在我家旁边，我所有的一切都想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件事会被你知道。”周炎反握住梁梓铭的手，他从前没有管过任何人的闲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要面对，如果这世上真有那么多愿意拯救你的好心人，那还存在什么痛苦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梁梓铭相处至今，也许是他俩太不同，来自两个极端的世界，永远不会存在什么真正的冲突，也许是他俩太过相似，表面假象掩盖下的真实，让他们惺惺相惜。

“我……我为什么不能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知道得太迟了，他的窘迫都是因为他知道得太迟了，他母亲的隐忍都是因为他知道得太迟了，如果他提早知道的话……会有什么改变么？

“梓铭，”周炎终于伸出手，他轻轻刮了一下梁梓铭的眉毛，“不要任性，你自己也知道的，我是个外人，我有什么资格来和你说这件事呢，你就算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人要沿着既定的路线，好好走，才能到终点。”周炎他自己是信命的人么？他当然不是了，那是因为他的未来什么模样他还看不到，可梁梓铭不同，他的未来已经清晰可见了，他就这样走下去就好了。

“你懂我么？”他问这话时，缓缓抬起了头，他的眼中噙满了泪水，他心中的悲伤没来由地溢出，他又一次为这该死的命运流下了泪水。

周炎伸手拂去了他的眼泪，“我懂你的。”复又补了一句，“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