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俩小孩从北京回来的时候，顾老往他们手里塞了样东西。

兄弟俩不敢收下，看向方老爷子；老爷子站在一旁将那对红绳拴着的平安扣看得分明，眼中略有错愕，须臾错过脸颊算是默许了。

回去的途中，老爷子给他们讲他的年轻时候。讲他是如何从记吃不记打的小浑球变成一校之长，讲方老夫人十六七岁是如何惊艳时光，讲顾汵之当年是如何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也讲顾汵之爱慕过的人。

这对平安扣本就是那人的东西，一枚从小到大都戴在身上，另一枚则好好地收着；后来顾汵之无比流氓地将这小玩意儿从那人的脖颈上换到了自己的脖颈上什么的，方老爷子便没再说，只是笑笑罢了。

方清承微微皱着鼻尖，唔，他怎么觉得有那么一丝丝异样呢。但是老爷子不大会讲过去的事情，这种异样感源于何处到底无从知晓，他也只有心中纳闷，嘴上不说了。

小宝倒是听得很入神的，他懵懵懂懂，只觉这必定是极其美好的。

老爷子笑了，道：“是啊，归根到底，还是美好的。”

两个小孩因为还是小学生，平日大多数还是空闲的；他们对于阿公的年轻往事很是感兴趣，对顾家的阿公也很喜欢，因此闲暇时总缠着阿公讲故事来听。

要说起来，也就是那些陈旧的泛黄的记忆。老爷子有时候便草草带过去了话题，但那些过去又偏偏兜头而来。

无比清晰。

无法抹去。

方顾两家是世交。

方时汵与顾汵之也就是所谓的发小。

两个人从小打到大，打完了一起被罚面壁抄书，抄到手都要断，仍然打得难舍难分。大概是抄书抄出了革命感情，他们彼此互相欺负，或者合起伙来欺负别人，总之没有被其他人欺负的时候。

他们这种勾肩搭背厮混成长的关系止于苏晏的出现。

这个在西子湖畔长大的姑娘，眉如远山黛，眼如点漆明，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说话间带着吴侬软语的娇俏。

于是顾汵之就发现方时汵这个混子好像一下子开了窍，十几年来怎么打着骂着也学不进去的那些文气，仿佛一夜之间被他迅速融入骨血，举手投足都风姿潇洒。

顾汵之看着他冷笑。

他说方时汵这个人啊，忒傻，没看着人家苏晏身边总跟着一个秀气的年轻人嘛。

那人有时会来学校门口等苏晏。

他穿着白衬衫，站得笔直，像小白杨似的清俊挺拔。顾汵之从他身边经过，正好看他对着苏晏笑，一双杏眼都微微眯起来。温煦，和软，就像这浊世的清流，缓缓淌进顾汵之的眼眸中。

他觉得，再没有谁比这个人更适合“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几个字了。

方时汵故作矜持地信步而来的时候，苏晏恰好挽住了那个年轻男子的臂弯，态度亲昵地说笑着离开。

方时汵眼睛都要瞪直了，深受打击地蹲在阴暗角落里默默种蘑菇。

把顾汵之都给气笑了。

顾汵之小时候就生得极是漂亮，肤色略白，发线柔软。现在长大了，原本还尚且圆润天真的猫儿眼睛越发显得内勾外翘，略微吊着眼尾，拖出了狭长又冷情的弧度。

嘴角仍是有如角弓般微微上翘的，似笑非笑，只可惜顾汵之长大了倒是不爱笑了。神色淡漠，眼中无笑，下颌骨从耳朵下方转折出一道利落的线条，整个人，都英俊得充满了距离感。

方时汵越加恼怒：“笑屁！”

顾汵之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从他身边目不斜视地走开了，只留下一声极轻的、充满了嘲笑意味的哼声。

方时汵从他身后追上去，整个人扑到他背上，奈何顾汵之卡住他脖颈反剪过他的双手，毫不意外地了结了他。

适逢未及走远的苏晏和那个年轻男子听到声响回头来看。苏晏很轻快的笑了一声，看热闹的模样。

方时汵一身狼狈，整张脸埋进顾汵之的肩窝，恨声道：“顾汵之我他娘的要杀了你。”

这些方家大小宝当然是不会知道的。

方明朗就不用说了，即便早熟如方清承，听了那么久老爷子这含糊的故事，心头仍然异样，这异样感也仍然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

此外也没有其他什么事，方家夫妇隔三差五就来看俩小的，寒暑假里俩小的也跟着去北京，也仍是在顾老家中宿几宿。

这么着，方清承都升上六年级了；方明朗也有四年级了。

老爷子教他们为人处世；教他们修身养德；教他们写字是在拿起毛笔的那一刻就要静下心来的；教他们读书是为谋心，不求甚解也没关系，有所感已是极好。

对他们在学校的成绩倒也不太过问。

方清承极聪明，从来都是保持甩别人一大截的分数；但老爷子对此并不加褒奖，他也不甚在乎，当是玩儿似的。反倒越是不那么在意，学得越轻松。

至于方明朗嘛，自从他在上学之初背着被新发的教科书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回来，并且提到了同学们都要上补习班的事，老爷子亲自去了趟办公室。

他是这么说的，我以为呢，作业可以少一些，礼拜六的辅导课呢我家明朗若是不愿意就不参加了。

他说我希望我家的小孩能有个糊涂的童年。

方明朗的班主任当时都惊呆了。

而方清承也是后来才发现，他弟弟因为从小写字背诗，能比身边的人更容易心静，学习的速度也更快；也因为没有苛重的压力，处事反而更显得得心应手。

当然了，反正他家小宝在他这个宠弟狂魔眼里本来就是任何人都无法超过的。

天气晴和时，老爷子也会偶然兴起，步行几条街亲自去买一沓宣纸。路过他们学校时放学时间正好过去没多久，索性也就在校门口等一等。

片刻就见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里出现了方明朗的身影；他拉着方清承的手，侧着头不知道在说什么，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方清承上学这几年长得没小时候快了，但也已经显得身材修长而挺拔，很精神；估摸着到发育时还能再往上拔个子。

可怜小宝的脑袋再怎么够也只到他的第三根肋骨处，叫他听小宝讲话的时候还要略微低下头才行。

但他半垂着眼睑，嘴角不动声色地翘起，又是一副全然认真的模样。

也好，方老爷子心道。

方清承小时的境遇让他不得不变得性格冷情，好在遇到了小宝，不至于真的冷心冷肺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