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方清承始终没见着小宝着急地跑出教室时，就看到阿公、爸爸妈妈都在等着他了；还有犹犹豫豫躲在后头抱住妈妈胳膊探出头来的某只小宝。

方清承先是乖巧地叫了人，眼睛却盯着方明朗的脸颊不出声。

老爷子边往校园外走，边挤兑小宝道：“阿承啊，你弟弟可出息了，都学会打人了，人家还比他高一个年纪呢。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方明朗鼓着脸，小心翼翼地伸手握住哥哥的两根手指；却没想到哥哥下一秒就把手抽了出去，并且脚下生风走得飞快。

他只得迈着两条小短腿哼哧哧地追上去，坚持不懈地抓住哥哥的手。

方清承又生气又心疼，摆着面无表情的脸目不斜视，道：“你和谁打架？”

方明朗小声地说出名字。

方清承一愣，隐约猜出缘由了。

他望着小宝微垂的脑袋许久，蓦然停下步子，道：“你把书包给爸爸，我抱你吧。”

方清承长得快，比同龄人都高出半个头了；而小宝到现在还是坐在第一排的学生。不过这时候他就开心了，乖乖地由哥哥抱住，小肉手绕住哥哥的脖子，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

方家夫妇慢悠悠地跟在他们后头，看他们的这种相处模式，不由从心底里高兴起来。

当然，虽说在学校里方家没吃亏，但打架这件事情，家长们还是要问出原因来的。

方家的原则，自家的孩子自家来教训，哪怕在外头一丁点下风都不肯占，只要犯了错的，回了家也是该面壁面壁该抄书抄书，不可姑息。

老爷子今儿倒是和颜悦色。

方明朗今儿却倔强得不得了，他在三个大人面前低着头，站姿标准，就是不开口。

老爷子眯了眼睛，倏忽让方清承先去写作业去；而后才道：“你哥走了。”

方明朗眼眶红了又红，轻轻地哭出来。

老爷子道：“有本事去打架，没本事说为什么打架？”

方明朗哇一声哭声变大，愤懑而委屈道：“他骂哥哥是没人要的臭要饭的！我太生气了才会打人的，对不起，阿公……”

他说的“他”当然是何家的那个孩子。

听说李钟刚去世那会儿，何家是准备收养方清承的，然而后来却说方清承打伤了他家小孙子，收养的事不了了之。

方清承也就街头巷尾地流浪了一年多。

何家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富贵人家，一个老师的儿子，幼失怙恃，想来也是他们家为了个好名声才想出收养这回事。

其实他们是看不起他的，毕竟一个孩童，是不会天生就能骂出“没人要的臭要饭”这样的话来的。

这种人，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表达他们虚伪的同情，却为这样的自己真心感动。

方明朗之前之所以怎么都不肯说，大约也是因为方清承还在场，他怕哥哥听到这样的话会伤心罢了。

林绣在旁听得心情复杂，对大的心疼对小的欣慰。她这两个儿子，都是她心尖的肉，都一样重要。

方骜拍拍她的肩膀，道：“那这事儿……”

“该罚还得罚。”老爷子招了招手让方明朗到他跟前，又道，“你们是兄弟，你护着哥哥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像哥哥也一直护着你。所以罚你，只是因为你明明知道打架是不对的仍然犯了这个错，明白吗？”

方明朗点点头，自觉领罚。

皆大欢喜。

晚上睡觉的时候，方明朗乖乖地闭着眼睛假寐，等哥哥回屋来讲故事。

结果等着等着就陷入更深的睡眠中去了。

因而方清承进来时只看到他家小宝平躺着，一只手绕过头顶搁在枕头上，圆圆的小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方清承在方明朗身边躺下，端详着小宝细致的五官，手指在他眼角的一小片乌青处停留，深深地蹙起了眉。

方清承不由用气声极轻地唤了句“小宝”。

他弟弟就这么半梦半醒地嗳一声。

方清承的眉毛就蹙不起来了——多少年前他也曾期望着能有个人会这样不带丝毫戒备或者鄙夷或者可怜地、温声软语地回应他一声——只要这一个“嗳”字就好了。

方清承闭上眼时嘴角还挽出一道带着浅薄笑意的弧度。

关于打架事件，该骂的也骂了，该罚的也罚了，末了也将道理讲给小宝听了，算是翻篇了。

兄弟俩对此事都缄口。

每日照常是一年级的放学铃声响了，小宝背着只书包慢吞吞爬上三楼，坐在外面露台的台阶上等哥哥下课。

当然，偶尔上下楼梯遇到何家的那孩子，两个人互相翻完白眼了再说。

毕竟在小宝心里，何世葭是个欺负哥哥的大坏蛋。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方明朗的一年级很快就结束了。

暑假里北京来的人将老爷子和兄弟俩接去，他们也爽快地应了。

小宝还拉着阿公的胳膊道：“阿公要不要带我和哥哥去顾阿公那里玩啊？”

他惦记着的顾阿公姓顾名汵之，是和自家阿公年岁相若、名字都十足相似的精神矍铄的老人。

他们这回去北京，老爷子果然领着俩小的去了顾老家中。

顾老的生活和一般的退休老干部没什么不同，住典型的北方四合院，院里栽着几丛花，养了一只不会说话的绿毛笨八哥，闲暇时浇浇花看看书；阿姨总不忘在藤椅旁边的矮桌上放一杯茶。

方清承是老早就听过顾老的名头的，只是近两年顾老身体渐差，意兴阑珊懒于奔波，故他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老先生。

顾老先生一生踽踽，膝下无子，如今是侄孙会得空来探望一番，因此看到他们是很高兴的。

见着方清承，他便不吝夸奖，说这孩子聪明。

方老爷子也道，还别说，这娃娃倒也隐约有那么几分顾老年幼时的模样。

彼时方明朗正在遮荫处端详着正值花期三两成丛的玉簪花，闻言立刻跑过来，蹲在顾老膝边，笑眯眯道：“当然了，我哥哥最厉害了！”

顾老摸摸小宝刚理完的短发，笑道：“是是是，谁都比不上你哥哥。”

方明朗将他玩笑话当真，不住地点头同意还顺带附赠无比傻白的大笑脸。

方清承对着这样的小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们爷孙三人在顾老家中留宿，正好其侄孙携妻带子来了，大家一起吃了顿难得热闹的午餐。

顾老年纪最小的侄孙还比方骜还大了几岁，正厅以上的位置，对小孩子倒挺耐心。

饭后方家两兄弟在书房里休息。

顾家的小朋友肥嘟嘟的比小宝还胖了两圈，拽着阿公一根手指，拉扯着吭哧吭哧好不容易找到书房，恰好见着方家的哥哥捧着一本书在给弟弟讲故事。

顾老乐了：“这兄弟俩，还挺有意思。”

方老爷子很得意：“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是谁家的。”

方清承向来对背书一事兴致缺缺，惫懒逃脱，总躲在酸梨枝的书架后看各路新老小说和画本；方明朗又总也跟着他哥哥，因此也就常常抱着他哥哥的胳膊将当下流行的故事听了个大概去。

其实这事老爷子是知道的。

尽管他对当代文人风气颇有微词，但也并不妨碍他纵容着他这两个小曾孙的这点小嗜好。

顾老笑言，方时汵这个老家伙，真是年纪越发老去才算知道什么是慈祥。

方老爷子讽他年轻时冷清得不得了，也真是白瞎这张极清俊的面孔。

两人互相揭短，把对方小时候满地打滚和泥里挖蚯蚓来打赌的事都说了，叫年轻人们又惊奇又乐不可支。

即使都已年过古稀，相处起来仍然像十八九岁那般肆意瞽说，直言不相讳。

所谓总角之交，不外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