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师娘·他生未卜(二)
小说: (黑花/瓶邪)戏骨 作者:扶风浪笑 字数:9999 更新时间:2019-09-21 10:10:05
【五】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纳兰家后山种了两棵桃树,现在正是开花的时节;这说明离纳兰齐甄成婚的日子也不是很远了。龙余一边默写李之仪的《卜算子》,一边想着纳兰齐甄越来越神经病了,好害怕人家准新娘子要退婚啊。
管家拍了下他的脑袋,道:“怎么又在写这首了?嗯,神游到哪儿去了啊?”
龙余搁下笔,抬头认真地说:“阿爷,我有疑问。”
“说。”
“成亲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么?”
管家微愣:“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总觉得纳兰齐臻怪怪的。”
“你想多了,小孩子家家的,不要管这些。——来,默《滕王阁序》。”
“呜——”
正说着,陆骊瘫着一张脸走进了书房,仍是带着那一身的血气。
龙余装模作样地用功,却已然司马昭之心地高高翘起了嘴角。
“先生,家主让您过去。”陆骊对管家爷爷说。
“我呢?”龙余有些坐不住了。
管家把他按回座位上:“你继续练字,真是的,练了那么多年怎么还是跟蚯蚓爬一样。”
龙余:“哪有。”明明纳兰齐甄的字才是像蚯蚓爬的呢!
哼!
管家走了,屋里就剩下陆骊和龙余。
龙余飞快地默完这首《卜算子》,从正襟危坐到歪着身子不成体统根本就是秒秒钟的事情;他对自己的字满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抬头正想向陆骊炫耀,却忽地蹙起了眉,道:“咦,你先去换了衣裳么?”
以往陆骊“办完事”回家总是要先找到他看看他在干嘛,才离开去洗漱换衣,但这只是非常细枝末节的事儿,龙余竟然一眼看出。他不由有些心神荡漾,含糊道:“味道太重。”
他说的味道指的是血腥味,清洗干净了也似乎比原先要浓烈些许。
龙余歪头打量片刻,总无端觉得他今日怪怪的,不禁问道:“这次你去哪里了?”
陆骊老实,不会说谎,又明显不愿说出地点,只好抿了抿唇,不语。
龙余转转眼珠,道:“云南?”
陆骊好似有些慌张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一副被戳破了的样子。
“哎呀,去就去嘛,”龙余拉住他的手,道,“你怕我膈应呀?”
用纳兰大少爷的话来说,陆骊简直二十几年白活了,心思尽数被这小鬼灵精牵住;他的视线全黏在彼此交叠的手上,没头没脑道:“对不起。”
“什么呀就对不起,”龙余就噗嗤嗤地笑了。
陆骊反手握住他,慢慢收紧五指:“小余,我、我……”
他这次去云南,办完了纳兰齐臻交代的任务后本来是打算直接回北京的,可没想到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
即便只见过一面,但那一面里,陆骊已经将那个人当成敌人;他爹生前教给他的东西不多,只要是敌人就要牢牢记住,算是为数不多里的一句吧。
他有心对付,又惦记家里的小余,撇下几个伙计佯装普通游客去查探了一番。
临时起意,时间匆忙,陆骊只大概查到龙余的生母是蛊苗一族,原本住在德夯的深山里头,十八岁那年下山采药,结果碰上了他的父亲,然后……,大概是个比较传统的爱情故事;或者说其间究竟有无爱情,谁也不知道。
他的父亲那边,基本上可以算是熟苗,他母亲进那个寨子的时候,男人已经有两个儿子;她想离开回山里去,却又偏偏怀上了他。
她走不了,又没有名分;想悄悄给那男人下蛊,却始终舍不得。这样一拖,便是十月已到,她肚子里的东西终于呱呱坠地。
蛊苗一族基本上是生苗,不与世人接触,因为神秘和阴毒而几乎令人敬而远之;男人起先不知道她是蛊族的苗女,瞧见她长得又水灵细致,才一下被她迷了眼睛,而她从不与他们说话,他还以为她是个哑巴,很是可惜了一阵;但她美啊,再怎么是蛊女,也比寨子里上山下地的女人温柔婉约,叫他始终有些割舍不下。
然而,她生的小孩,大约是将来可以长成百年来最厉害的养蛊人的那种,一看就知与常人有异——婴儿出生时便见附近的蛇虫鼠蚁都井然有序地聚拢至此处,将待产的小木屋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旦有人接近就作出攻击状,似在保护即将出世的那个孩子——当时给蛊女接生的便是后来长年陪在龙余身侧的婆婆。
男人深知此事的严重,原本的一点点留恋也褪去了,他叫了两个粗壮男人,合计着在她最脆弱无力的时候,将她扒光后丢进沸水里,活生生煮熟了她。
而龙余对他母亲的死因一无所知。
陆骊还能记得那个衣衫褴褛的老妇声泪俱下地求他,不要把这些告诉小虫,你杀了人也别告诉他,让他好好地活着吧。
陆骊当然不可能把这些说给少年听,但他也不知在执拗什么,竟与一个老婆婆斤斤计较,道,他不叫小虫,他叫龙余。
他有名字。
他是我家的。
他叫龙余。
“喂,不要给我发呆啦!”龙余就着两人的姿势用力晃了晃陆骊的手,道,“啧啧,你知不知道阿爷说你什么?”
陆骊摇头。
“那你想知道不?”
陆离继续摇头。
龙余于是视而不见,自顾自道:“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阿爷说,陆骊那小子啊,天天连表情都要吝啬着,外人看着是着实的不欢喜,以后可怎么讨老婆哟”——语气仪态都学得极其相似,活脱脱一个少年版的小管家。
陆骊:“……”
龙余笑得几乎要打跌:“陆骊陆骊,你看你都二十四岁了,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纳兰齐甄才比你大两岁,都要成亲了;我嘛,又聪明又帅气,喜欢我的姑娘以后肯定有很多,要是我都娶妻了你还是一个人,那你可羞死了。”
陆骊:“……”
龙余:“怎么,你还不服气,我又没说错。”
陆骊:“……”
龙余:“啥,你不想娶媳妇儿?为什么?”
陆骊:“……”
龙余:“没关系的嘛,虽然到现在还没遇到,不过我会帮你留意的,我看青青就挺好。”
刚巧双十年华的青青进来打扫书房,看着这俊俏的两只,红着脸说:“小余,你这在小六哥面前自言自语的本事越加精进了嘛”
龙余、陆骊:“……”
龙余扶额,拉着陆骊去了外边儿;边走边说:“纳兰齐甄找阿爷去干嘛?”
“商量成亲的事宜。”
“是喔,的确要开始做准备了;我也可以帮忙啊。”
“还是算了吧。”
“你小看我?”
“没。”
少年于是高兴得眯起眼睛,尾音微扬地说“那还差不多”,像一只讨喜的小猫咪,柔软的毛发揉软了陆骊的心脏。
“你……”
龙余看向他:“怎么?”
“你别娶媳妇。”
“啊?为什么啊?”
陆骊自己也不明白原因,反正他听到龙余说娶妻二字就心里难过,所以他又道:“别娶。”
“我阿爹娶了我阿娘,我大哥二哥也都娶了媳妇儿,纳兰齐甄也要娶媳妇儿,我干嘛要听你的?”
“……别娶。”
“哎好吧好吧听你的就是了。”
一月时光飞逝而过。
纳兰齐甄成亲了。
家里到处都是红艳艳的,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除了纳兰齐甄。
龙余给家主大人整理好婚服,趴在桌子上懒洋洋道:“没想到你看着那么难看,这样打扮起来也还是可以的嘛。”
“滚蛋!”纳兰齐甄白他一眼,“我什么时候丑过,只是……没你好看而已。”
龙余登时骄傲起来,道:“嗯——我的确挺好看的。”
纳兰齐甄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不要脸。”
还以为龙余这烈性子的又要跟自己吵起来了,却没想到这少年却摆出一副老成的模样,拍拍他的肩膀道:“呼,总算开心一点了。”
“哎?”
“我说你啊,”龙余又趴回桌子上,手垫在下巴下,“娶媳妇了不是应该高兴的么?”
纳兰齐甄失笑:“谁跟你说的。”
“张妈啊,她说娶媳妇儿是天大的喜事呀。”
“……”
“嗯?不是么?”
纳兰齐甄对着少年摆着严肃求证表情的清秀面庞,咬着舌尖说:“是的。天大的喜事。”
“那你呢?”
龙余无所谓地摇头晃脑:“我怎么?”
纳兰齐甄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成婚?”
龙余道:“不知道呀,没有漂亮的小姑娘啊。”
纳兰齐甄道:“青青挺漂亮的,只要你不嫌弃她是个下人就是了。”
龙余道:“这有什么好嫌弃,但青青我是留给陆骊的。”
纳兰齐甄道:“小六不会要的。”
龙余道:“为什么?”
纳兰齐甄道:“小六像他爹。”
龙余不解地皱起眉毛:“你不是说他是风月楼的儿子,没有爹么?那个什么黑背老六要不是因为相好的也不会捡了他,而且也不肯认他;相好死了之后就把他送到你们家来了啊。”
“不过小六只认这个‘爹’啊。”
“嗯,嗯,不理解。”
他当然不理解,他这么多年来身边只有阿娘对他好,所以他也对阿娘好;阿爹也好,两个哥哥也罢,或者是其他的阿爷阿叔什么的,没人对他好,他也觉得这些所谓“亲人”有或没有都无所谓。
在他的世界里——亲人——从前只有拼死也要生下他的阿娘和始终陪伴、照料着他的婆婆,而后来又有了纳兰家的人。
纳兰齐甄看少年一副明显神游天外的样子,不由放软了目光,连声音都轻了下来:“总要有个人,能让他去牵挂吧。不然,怎么才像活着。”
仿佛自语。
【六】
不多时,家里多了个女人。
纳兰家的主母自然得是大家闺秀,却也没有凤冠霞帔、大红轿子、天地之礼,她进门的时候,一切从简。
龙余站得远远的望着主桌上摆得跟满汉全席似的,桌前只有孤孤单单两个人影,敛下眉眼不由一叹,往身边人怀里靠了靠,道:“为什么纳兰齐臻的婚事不是书上写的那样啊?”
陆骊道:“因为他是纳兰家家主。”
龙余又鼓了鼓嘴:“大婚之喜,怎么也跟我想得不一样呢?”
“那就不看了。”陆骊抬手覆住他的双眼。
龙余微凉的指尖碰了碰陆骊的手背,轻轻一笑:“那你可帮我遮好喽。”
“嗯。”陆骊道,“我们走吧。”
这一走走得可真久,龙余还没跟那位佟家姑娘讲上过半句话呢,她过门已经将近四个月了。
佟盛颜之所以嫁到纳兰家,也是长辈订下的;一纸婚约,在出生的时候已经决定好了。她的命运已经被安排好,成为纳兰齐臻的妻子是不可改变的;她不多么愿意,嫁进这个对她来说封闭而冷漠的家,嫁给这个永远不会爱上她的男人……,然而她半点都不能反抗。
佟盛颜无意提起:“陆骊似乎对龙余特别亲近?”
纳兰齐甄正在憋一首诗,半晌才勉强写一句“胭脂妆成奴待嫁”,敷衍一般回答:“是吧。”
“陆骊他是不是爱慕龙余呀?”
纳兰齐甄非常认真地憋着他的诗,回答更不走心了:“好像是吧。”
“他们都是男人,这、这根本就是于理不合,家里老老小小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想呢。”
纳兰齐甄手中笔一顿,看了她一眼,面貌平淡无奇甚是温吞,然而一双丹凤眼却漂亮得有些凌厉:“夫人的意思是——?”
“我……”她被这样的眼睛看着,莫名觉得窒息一般,心中压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仓皇道,“我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他垂下眼睑,语气愈加温和,轻飘飘道:“那就好,以后不要再说这些事了。还有,记得离龙余远一点。”
这是对她的警告。她想。
然而拐个弯就看见龙余了。
龙余大概是来找陆骊的,他就好像从来没有什么烦心事似的,把玩着几个圆球坠子走过来,看见了她,明朗地笑一笑。
反倒显得她心思深沉,眉眼肮脏,佟盛颜觉着心里憋闷得慌。
“这是什么?”她道。
“喔,”龙余晃晃红绳编着吊起来的五颜六色的小圆球,笑道,“虫子而已啦,在陆骊的橘子树下使坏,被我抓起来了。”
她还欲说些什么,陆骊却径直往他们这儿来了。牵过龙余的手,木着脸道:“主母,家主喊我们过去,失陪了。”
就像唯恐她会做什么事情害了他。
她站在空荡荡的回廊中,望着那二人的背影,望着陆骊十分戒备的姿态,不由捏紧了拳,指甲深深卡进肉里。
龙余则仰着脸看陆骊僵硬的下颌线条,陷入了“他好像生气了他什么时候生气的他为什么生气”的思考。
“小余。”
“啊?”身边的人猝然停住脚步,拉着他的手也硬生生拽住了他。
“离那个女人远一点。”
“为什么?”
“她——她不太喜欢你。”我怕她会伤害你。这句话陆骊没有说出口。即使他觉得他的(?)小余人见人爱,但能嫁到纳兰家来的女人不会是简单的人物,他还是得提防。
龙余一脸平淡道:“我知道。我又不能要求天下所有人都喜欢我,而且她毕竟是纳兰齐甄的妻子,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要他难做。我也不太想计较这么多,像青青那傻丫头一样正事儿不干就会想东想西也太……诶?”
他自顾自地讲到一半,突然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给围住了,嘴唇碰到对方的皮肤,嶙峋的锁骨撞得他门牙都痛了。
“干嘛——”
接着听见了陆骊叹息着说:“小余,你又长高了。”
“是嘛?”他一下子被带离了话题,站直了对着陆骊比划,“真的呢,就要到你鼻子啦。”
陆骊是他量身高的标尺。
“小余好厉害。”他说得真心。
龙余却白他一眼,将手里几只小虫子尸球塞给他,哼哼道:“干嘛用这种哄小孩子的语气说话。”
陆骊:“……”
本来就是个小孩子嘛。
这日之后,陆骊总是跟在龙余后头,他从屋前逛到屋后,摸鱼也好淘鸡窝也好给橘子树浇水也好,反正抬头转身都能看到陆骊顶着一张木头脸寸步不离,或旁观或善后。
叫龙余好生纳闷:“你这几年不是一直挺忙的嘛,三天两头都要出去办事情,怎么这快半个月了你还那么空闲?”
“办完了。”
“是么?说起来你一直都在帮纳兰齐甄干什么,每次回来身上的味道都怪怪的。”
他没见识过那些,因此不知道那种“怪怪的味道”是泥土味、腐木味以及血腥味。
“和老九门有关的事情,关于一些药,”陆骊嘴笨,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些事太复杂龙余也未必懂,于是他说,“就是这样。”
龙余:“……”
“算了,”龙余面对他的沟通不能,还是比较想得开的;自己换了话题,道,“刚才啊,纳兰齐甄的老婆好像吐了。”
“?”
视力极好记性也极好的龙余想了想,道:“昨天我听张妈和李婶聊天,说主母这几天总是吐,可能是有了。”
陆骊:“……”
他怎么没听见。
青青拿着鸡毛掸子走过来,正好听见了,捂嘴笑道:“小余你羞不羞,怎么老听人家张妈李婶的拉家常?不过告诉你们吧,管家说主母当真有了。”
“真哒?”
“千真万确!”
“啊、所以说,”龙余背起手来还挺神叨,“你还是少出现在她面前比较好,免得到时候人家生的小孩儿跟你一样木头脸,人家可得怪你。”
陆骊:“……”
青青笑靥娇俏:“小六哥本来也挺好看的,可惜总是这样——苦大仇深的——哈。”
龙余于是不干了,护短地嚷嚷:“不许你说他!”
“怎么,只许你说不许我说?”
“对!”
青青:“……”
陆骊:“……”
【七】
她在后山浇花,腹部隆起,人却消瘦。
后山的桃树砍了,改种了些别的;藤月扶在杆上,四季都开花,亭亭玉立。这些木杆或树上挂了许多被团成玻璃珠那般样子的蛊虫干尸,涂上了各种鲜艳漂亮的颜色。
都是龙余的杰作。
龙余的那棵橘子树长大了许多。在冷风中瑟瑟的,还以为它总有一天会死掉,却没想到它竟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存活至今。
再等等,再等等吧。
怀胎十月,孩子就快要出生了。
给纳兰家一个孩子,也许她就能够离开了,她不用在这个冰窖一样的地方生活,而她佟家也不会失去纳兰家的帮助。
“啪。”
她飘走的思绪被惊得收了回来,一低头,手里原来握了一截断枝。
橘子树掉下了两片叶子。
她微微抿起唇,站在下处,扶着腰将断了的枝干插到橘子树下的土壤里。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土壤层表面鼓起来了一下。
她微顿了下,面无表情地收回手。
转过身,纳兰齐甄正靠在篱笆上笑吟吟地看着她。
正月初四的光景,纳兰家主母临盆。
本该是瑞雪兆丰年的,那日天气却并不好,云层压得很低,整天都是阴暗的。
萨满也向佛朵妈妈祷告过了,李婶仍然莫名地心头发慌。
“李婶,”纳兰齐甄皱着眉盯着房门,“怎么样了?”
她声音嘶哑,竭尽全力。
李婶连连叹气:“爷,恐怕不太好。”
“知道了。”纳兰齐甄摆了下手,看了眼天空。
龙余站得比较远,又隔了一道门,焦急地来回走。
“急什么?”陆骊道。
“没遇到过这些事当然会紧张,”龙余道,“她一定很疼。”
“那又怎么样。”陆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是认真的。
龙余诧异地看他一眼,道:“好歹一起生活了那么长时间的人啊,你不紧张?”
陆骊:“嗯。”他心里是真的平静的。他是那种缺少一些正常人的情感的人,别人的痛苦也好快乐也罢,他很少能感觉到。
到纳兰家已经过了许多年,龙余逛遍了整个北京城,吃遍了老北京所有的零食,成了老胡同里鼻涕泡小屁孩们艳羡的有钱人家的小孩;这一切都是由陆骊领着的。
然而陆骊这些年来,最常见的表情是微微凝起眉头显得苦大仇深,最常说的回答是一个“嗯”字,最常沾上的是他三天两头办完了事情带回来的阴冷味道,最常接触到的是他始终无法理解到一个人是多么孤单的淡漠。
龙余因为陆骊而有恃无恐,可是陆骊并不开心。
龙余回身抱住陆骊,轻轻地叫:“陆骊……”
他没有别的朋友,不知道“朋友”这两个字的相处是怎样的;他只是觉得陆骊的世界没有光和希望,站在陆骊的身边都觉得阴郁。
他希望他能得到该得到的温暖。
陆骊被一下抱紧,僵硬得手脚都动弹不得。
心脏快速的跳动直蹿到大脑里,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嗯。”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还记不记得我学的第一首词?”龙余道,“就是那首《卜算子》。”
“嗯。”
龙余笑容满满道:“这个呢,阿爷说了是要送给喜欢的人的。”
陆骊就这么木着一张脸,定定地看着龙余;他想起前两年生日龙余给他写过那首词,他觉得自己的舌头被吃掉了:“……”
龙余沉沉地笑了,须臾又道:“陆骊啊,你再笑一次吧。”
但这次他没能等到陆骊笑给他看。
“不、不好了不好了!”稳婆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什么都顾不上,胡乱抓住迎上来的纳兰齐甄道,“爷、爷!夫人她生、生了个,死婴!”
纳兰齐甄低头望着双手被染上的血液,目光微沉。
龙余拽着陆骊过去时,李婶已经跑进去了,抱过小孩儿用力地打他的屁股,他却终究闭着眼,没有发出他们期盼的哭声。
纳兰齐甄进去,李婶抱着孩子的手颤抖,几乎要跪下,哭着喊:“少爷——”
纳兰齐甄闭了下双眼,过去把小孩抱到自己怀里。
小脸已经青紫。
她整个人都是湿汗淋漓地躺在床上,几近晕厥,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
然而她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她已经去世的孩子。
不哭不闹。
没有任何声音,就仿佛一样死去了。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纳兰家的空气都是冷的。
直到主母再次有喜。
她的脸色也红润了些,比起第一次怀孕,近来脸上也略微长了些肉。
龙余每天凌晨四点半就起床了,在佛堂点香祷告。
陆骊跪在他身边,陪着。
祈祷完了,正好可以在后山看朝阳。
陆骊给他下一碗面。
天天如此。
“我说,”龙余坐在橘子树下吃一会儿歇一会儿,用一根木棍松土,道,“你不能换点花样么?”
陆骊:“……不会。”
龙余挑挑眉:“好吧,那这面有名儿不?”
“兰州拉面。”
“唔,意思是兰州的拉面?拉面是哪一种面?兰州是什么地方?兰州好玩么?你去过么?你喜欢那里么?”
问题有点多了,陆骊答不上来,于是道:“嗯。”
龙余道:“那我也要去。”
“怎么去?”
“你带我去!”
“好。”
这边刚吃完,张妈也来准备早餐了。
“好啊,我说怎么你们天天不吃饭呢,原来开小灶来了!还有你小六子,也不给我们露一手!”
龙余忙道:“他只会这一种啦,而且味道一般,你们肯定不喜欢的啦,还是算了。”
张妈道:“那你倒吃得挺欢。”
“没办法嘛,要是都没有人愿意吃,陆骊该哭了,对吧?”
该哭了的陆骊:“嗯。”
“张妈,做个豆腐海带汤——”纳兰齐甄说着走进厨房,笑了,“哟,挺热闹。”
“知道啦,少爷,您陪着夫人去吧。”张妈应道。
纳兰齐甄道:“不用整天陪着的,一群人还能照顾不了她。”
“话不是这么说,”龙余道,“毕竟是你老婆啊。”
纳兰齐甄道:“那又怎样?”
龙余:“呃……”
“不怎样。”她进来,脸色淡淡的,又对张妈道,“今日不太想吃鸡蛋了。”
出于营养张妈本来是想啰嗦几句的,但看看还是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她便微微扬起嘴角,向纳兰齐甄福了福身就出去了。
龙余看着她挺得笔直的背影,不由狠狠往纳兰齐甄的背上甩了一掌,恶声恶气道:“你是不是有病?”
气哼哼拽着陆骊走了。
“少爷……”
纳兰齐甄看了眼张妈,看上去没什么波动,道:“汤别忘了,鸡蛋也是要的。”
【八】
这一年的尾巴上,纳兰家的小少爷终于出生了。
身为父亲的纳兰齐甄,脸上却看不出是厌还是喜,淡定地坐在夫人床边,摸了摸佟盛颜的额头,温柔擦拭汗水,道:“辛苦你了。”
她脸色惨白浑身失了力气,只是红了眼眶别过了头。
纳兰齐甄收回手,道:“是个男孩儿,按你的意思取名为清。”
——原本是第一个儿子的名字。
不知为何,小纳兰清晚上睡觉时并不呆在母亲身边,而是由张妈带着的。
龙余也没有多问,感觉到她眉目之间难言的哀痛之情,自然知趣地不凑上前,只是站得远些看这个小孩儿。
陆骊却问:“要不要去看?”
“没关系?”
“嗯。”
听陆骊这么说,龙余就放心了。屁颠颠地跟在人儿后头去了婴儿房。
他凑在床前不住打量睡着的小纳兰清,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惊奇。他从小到大没见过这样的孩子,一丁点儿,只有屋后养的那几只母鸡那么大,小脑袋可以被自己的手掌包住;睡着了眼睛就是条缝,小鼻子小嘴巴袖珍得可爱。
“陆骊陆骊……”
“嗯?”
龙余怕吵醒小纳兰清,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纳兰齐甄那么丑怎么能生出那么好看的儿子啊!”
“家主不丑。”
“啧,那不是重点。”
总之龙余是彻底被小纳兰清的睡相虏获了;然而那小家伙醒了之后莫名其妙的哭闹不休却也是叫龙余手足无措。
这么点儿大的婴儿,你还能跟他讲理不成?
“陆骊你哄他!”
陆骊僵直着手臂接过小宝宝,拧着眉毛顶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神奇的是,小纳兰清在他的怀抱里,逐渐停止哭泣,接着又睡回去了。
陆骊:“……”
他什么都没干。
龙余看得羡慕嫉妒恨,道:“陆骊,你不准不喜欢他。”
陆骊:“好。”
翌日。
龙余去书房给管家阿爷拿纸笔,踏进去就见着纳兰齐甄咬着笔杆在憋诗。半尺长的宣纸上依旧可怜兮兮地写着“草色迷离月清胧,我家有子初临世”。
“咋样?”他问龙余。
龙余不动声色地伸出一根手指摸了下桌子上的茶盏。
还是略微温的。
“还是有进步的嘛。”一盏茶的时间都还不到呢。毕竟龙余现在已经学会不去看纳兰齐甄写了什么了,反正阿爷评价了“这种东西横看竖看都是个惨不忍睹”。
“哎呀我果然是个有天赋的人哪,”纳兰齐甄道,“阿清满月的时候,可以挂在门口……哎呀,甚好甚好。”
龙余斟酌着道:“都满月了那不能说是‘初临世’了吧?”
纳兰齐甄吊着眼睛斜睨他。
他于是说:“也是挺好。”
最后没想到,纳兰齐甄真的颇为得意地把这两句诗挂在门前了。
管家阿爷连连叹气,道:“唉,唉,朽木不可雕。”
小纳兰清的出世,让纳兰家都变得热闹起来;大家的脸上都有了笑容。
除却她。
陆骊偏过身只看见了佟盛颜一抹鹅黄色的裙角消失在转角之后。
“想什么?”纳兰齐甄手里还拿着毛笔,吊儿郎当问。
陆骊道:“不如放了她。”
纳兰齐甄的嘴角笑意隐约:“缘由?”
“她给你生了儿子。”
“——是恻隐之心?小六啊小六,我还真当你无心无情呢,没想到也会可怜人。”
“不是。”
“怎么不是?”
陆骊是个很简单的人,寡言只是因为嘴笨,木头脸也只是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
在他的生命里,幼年时,是姨娘一句“捡了他吧”,黑背老六才会把他带回家;少年时,是黑背老六一句“我只能把他养死了,以后跟着你们纳兰家吧”,纳兰家才会收留了他,给吃给穿,也让他杀人;而在这之后,他遇见了龙余。
他喜欢龙余骄傲的目光倔强的嘴角,喜欢龙余白净细长的手指触碰到自己满是伤痕的皮肤,喜欢龙余仰着清秀的脸庞在他面前自说自话,喜欢龙余尾音略略扬起的漫无目的地叫他“陆骊陆骊”,喜欢龙余靠在他的怀里面量身高时温软的气息。喜欢着龙余的一切,也喜欢龙余送给他的橘子树。
他喜欢龙余。只有他知道。
所以其实他的这一辈子之所以活着的理由已经很明确了:报纳兰家的恩,守住龙余。
陆骊道:“不是。”
他是石头做的,不相干的人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动一下眼睛。
他的理由——小余——无法宣之于口。
纳兰齐甄望着他瞳仁中的自己,玩笑道:“不是啊,那难道是因为我?小六,我可是有家室的人哪。”
陆骊看着他,不语。
纳兰齐甄眉一蹙,撇过了头;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折断了笔。
“嫁进纳兰家的女人,没有能走出去的。”
满月吃酒得把小少爷请出,不过这时候的小纳兰清哭起来还是很没道理的。
而偏偏龙余对小孩子是非常没有办法的。
比如现在。
小宝宝在婴儿床上哇哇大哭,几乎要声嘶力竭;龙余梗着脖子瞪着他,生怕他会哭得断了气,但又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他甚至不敢抱他,怕这么个母鸡大小的人儿,万一被他给摔地上了,那他还是直接准备以死谢罪算了。
陆骊就在这个时候如同救星一样地走了进来,带着一身的血腥味。
也是奇特了,四脚朝天的小纳兰清前一刻还哭闹不停,被陆骊抱在怀里之后竟渐渐止住了哭声,很快安静下来了。
对于被陆骊身上阴郁的气息包裹着才终于安分下来的纳兰清,龙余简直匪夷所思,深刻怀疑这小家伙可能天生就是个混世魔王。
陆骊把小纳兰清放回床上,道:“最近见着主母了么?”
龙余一边给小孩儿仔细检查是否尿了床,一边漫然回答,“见着了,不过不常见到。为什么阿清不能在她身边?”
少年检查完毕,站直了的身子显得瘦削挺拔;有两个璇儿的头顶刚好与自己的双目水平。
“诶?”
龙余低头看了一眼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伤痕累累,修长有力,看上去很有诱惑力。于是向来忠于所求的龙余伸手摸了一把。
陆骊嗅到他发梢淡淡的香气,感觉到他微凉的指尖划过自己的皮肤,整个人都快要沸腾起来;心脏跳得惊天动地,他觉得自己可能要热死了。
久不闻回答,龙余拍他一记挣开来,道:“哎哟——脸这么红呀。”
陆骊低头望着空了的手,心里一下子失落得不得了。脸上的红很快退去,难过得都不想说话了。
龙余惊奇地看着对方面色的变化,不由翘一根食指去戳一下。
陆骊吓了一跳,往后退一大步,撞到婴儿床,差点儿吵醒了刚睡着的小纳兰清。
“干嘛?”
“我问你干嘛才对吧。”
“唔,”陆骊顶着他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声音轻得像蚊子,“量身高。”
龙余不疑有他,连忙站直了背过身去:“我刚才没站直,不算!现在你再量一量看,应该有长高的。”
陆骊盯着龙余后脑勺那两个对称的璇儿,不自觉露出一点点笑容;他小心翼翼地向前伸手,碰到了那人的衣衫,然后十指收紧,回拢,使这个拥抱变得越发妥帖。
“小余,你只长高了这么一点。”
“——陆骊!你别一想转移话题就来量身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