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傍晚，宋晏白就要回宫了。

上辈子他念高中后也住校，身边同学一个个到了周五最后一节课就开始亢奋，到周日返校时就摆着张愁云惨雾的脸。反观他，回家还是留校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因此他也始终不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这会儿他到终于有那么几分体会了，也可能当年他的心里是藏着那么几分羡慕的，只是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不肯承认罢了。

他上车前瞧见万俟东青跟在他的兄弟后头一块儿送他，蓦地想起一事，对车夫说了声稍等，挽住万俟东青的手臂拉到一旁，一面还笑眯眯地：“万俟兄，来来。”

宋晏清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大约是原本觉得他的动作称呼有所不妥，但见着万俟东青本人并未有什么不满也就随他们去了。

宋晏白那是知晓这位主子一不是汉人，不讲究那么多繁文缛节；二则是以其豪爽而不失城府的性格，他表现得磊落大方些才更能送出好感度，这点可参考他的孪生弟弟。

宋晏白于是笑道：“万俟兄，我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虽我也明白是强人所难……咳，我知道你有块玉牌，不知能否割爱赠予小笙？”

他那块玉牌并非什么名贵玉材制作的也不曾经名师雕刻，而且背后有道黑线，是玉石本身含有杂质：值不了几个钱。只不过因为形制独特，他又一戴许多年，容易被身旁人记住，渐渐也就算他的一个标志物吧。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在逃亡途中早就把玉牌收起来了，就算那日宋晏笙为了处理他的伤口把他扒光了尚且不知道呢。

然而宋晏白倒是坦然地望着他，目光清澈，道：“我也只是偶然从别处得知，若此物对万俟兄而言意义重大，就当我从未提过此事。”

只是偶然在集市淘的一块有瑕疵的玉牌罢了，能有什么特殊意义，万俟东青只是想不明白一点：“为何替小笙要这东西？”

宋晏白回头看了眼正逗小妹玩的胞弟，叹气道：“小笙到底不曾经事，性子也顽皮，我担心他会因为本性天真而吃什么苦头。将来他若入你月羌境内，见此玉牌者，总会忌惮几分。”

原文里宋晏笙初至北疆时，突罗古斯已经被万俟东青砍了脑袋，但他的信徒中总有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见宋晏笙是汉人，又穿着富贵，持着往大了闹事的念头将他骗了去吹迷烟绑走，宋晏笙险些丧命，也吃了不少苦头；其实万俟东青手底下的人偶然撞见了此事，但因为当时他的手下正要去捉拿另一名信徒，便只托人带了个口信让别人顺手救一下，并未真的上心。

他之所以此时提了一嘴将来，又向王子要来玉牌，是因为他深知万俟东青是个谨慎的人，回月羌后也不会将此事抛诸脑后。

起码他这傻弟弟甫一进入月羌的范围之内，王宫的人会在突罗古斯的信徒注意到他之前先关注他，……也许能让宋晏笙将来的西北之行顺利些吧。

万俟东青细细打量他，蓦然一笑：“宋晏白，你可比小笙狡猾多了。”

宋晏白一进宫门，赵昂就扑上来了。

“阿白！”小家伙扯他的衣角控诉，“你怎么才回来！”

宋二公子拿眼角余光扫了扫华公公，这老东西虽然笑得跟假人似的看不出什么异常，但他眼尾一沉，细微的眼眶弧度的变化，还是泄露了他并不愉快的心情。

大约是对太子殿下如此亲近他这一点有所不满吧。

赵昂也不管身边人，拉着他就要回里间，一干人都被他拦在了门外，唯绿舒一人可端着点心跟进去。

宋晏白见他这样子，忍俊不禁道：“殿下这两日都做了些什么呀？好好念书了吗？”

赵昂心虚地瞄了眼绿舒，见她嘴角噙着笑，便自暴自弃道：“你问绿舒吧！”

婢女掩唇笑道：“殿下昨儿一早就捧着游老太傅的《孔赋》端坐桌前了，只不过一刻钟后便说头疼，吩咐下来要吃梅花糕，午膳还让膳房加了人字焙腰子糊和百宜羹；晌午也没休息，不知跑哪玩儿了，华公公领着几个内侍找了许久呢。对了，昨日的晚课殿下拖到此时还没做呢。”

赵昂哪知这好丫头一五一十不论巨细全给他兜出来了，着急地在一旁连连哎呀说着“好啦够了”，……到底全让他的阿白听完了。

宋晏白眯起眼睛露齿一笑，让绿舒出去了。

小姑娘福身道了句奴婢告退，默默地递给赵昂一枚为你鞠把同情泪的眼神。这一个多月的相处她已然坚信太子殿下只有在二公子的鞭策下才会越加进步，越加像个合格的未来国主。

“我检查下你的功课。”宋晏白走到书案前，捻起书页翻了一翻，也不跟小家伙客气了，“这《孔赋》你可记住了？嗯？杵那儿作什么，过来。”

赵昂便挪过去，委委屈屈地攒起眉。

宋晏白坐下，深深地望着赵昂，须臾盈盈一笑，道：“胜儿是不是觉得我变了？”

赵昂歪头打量他一会儿，顺着脑袋的方向连带着把身子也歪进阿白的怀里，闷闷地点点头，立刻又摇了摇头。

“阿白好似——”他像是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少年骤然显露的严厉，便道，“凶了点。但是，方才阿白坐在这儿看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还是我的阿白。”

宋晏白哑然失笑。

这孩子未免也太贴心小棉袄了吧。

他将赵昂扶正，手腕搭在他尚且担当不了什么的肩上，道：“胜儿，你了解自己的身份吗？——你可是储君呢。”

赵昂一脸懵懂地望着他。

他沉沉一叹，又道：“我已做了决定。我会想办法为你找来能医治你这病症的医者，我也会倾尽我所有辅佐你，替你扫清障碍。是为我这孤注一掷，为我淇奥侯府将来的一条生路，也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

赵昂鼓起嘴，还是那副似懂非懂的表情。

宋晏白纵然将将追完小说，也无法预知注定横生变数的未来，他也不知自己这“孤注”能否掷得一个他想要的结果；然而《越时歌》原著中的那方盛世也确实令他憧憬，令他血脉偾张。

他把赵昂拥入怀中，轻声道：“胜儿，你会是个明君的……”

宋二公子兀自沉浸在他那沉甸甸的念想中，没有注意到太子殿下的身子僵了一僵；却不知是因为他的相信，还是因为他口中的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