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昂记东西容易，却总无法理解。

宋晏白一直担心的是，他的脑袋就像个气球，知识一点点灌输进去，气球随之越涨越大，不加以吸收融会贯通，总有一天这颗气球一戳就炸了。

偏偏这小家伙还满脑子想着玩耍。

宋晏白瞧着赵昂趴在案上昏昏欲睡的模样，叹道：“不念了，随我出去。”

赵昂倏地瞪大眼：“去哪儿？”

“咱们去珍馔阁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宋晏白从架子上取过一件紫貂斗篷给赵昂披上系紧了这才拉着他出门。

宫人挽了小舆候着，华公公正想扶赵昂上车，谁知被他推开了；太子爷扯住宋晏白的长袖，声音软成了水：“阿白扶。”

华公公险些咬碎了牙。

宋晏白抿嘴一笑。这小家伙是故意的呢，只因为他前些日子随口说到了自己不喜欢华公公吗？

算了，暂且表过不提吧。

但说眼前，他还真没想到在东宫竟还有这样的景致。

珍馔阁外有飞廊，一直延伸到东宫外头，接至藕香园；左侧是半壁廊，通往东宫主殿。

此时大雪未止，天光昏晦，廊下一座泥胎小火炉，炉上烫着一壶酒，米酒甜醉的气息飘进了雪里，而雪里则有腊梅正悄然花开，垂于树杪，覆在雪下，花香与酒香相互纠缠，萦回忧郁。

而身披狐裘大氅的青年坐在一张杌子上，微偻着背，神态庄重，炉膛中殷红火舌舐动，映红了那雪狐裘衣的一角。

是小炉温小酒小家酿小情的意味，在这皇宫里显得突兀，然而在这雪天里，又异常和谐。

“公子。”绿舒见着他，连忙迎上来，“殿下竟然没有与您一道来？”

“怎么可能，我让殿下进里头了，他缠着厨长丞要吃兔子，我自个儿出来看看雪。”

绿舒嘀咕：“这大冷天哪里适合吃兔肉嘛……”

“放心，他们御厨总有办法抚慰殿下的。”宋晏白一抬下巴，道，“那是谁？面生得很。”

绿舒低头道：“司天少监，公子昨日不还在惦记吗？”

宋晏白：“……”

嗯，他现在转身走还来得及吗？

“他在这儿坐了小半天了，也不理会谁，就这么吃一杯酒发半晌呆。”绿舒悄声道。

青年像是有所感应一般，两手拢进袖里，侧过头来看了一眼。

他那一眼转得极慢，对上宋晏白的面庞又睁大了些，他笑将起来，眸中也漾起一阵欣喜之情。

“宋二公子早啊。”

此人认出宋晏白是淇奥侯府的公子也不奇怪，但他那老友相逢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啊？

躲是躲不过去了，宋晏白摆摆手让绿舒进珍馔阁内照看赵昂，自己慢慢悠悠晃到了廊下。他瞧了眼青年身旁空出来的小板凳，也不知是不是对方特意留的，总之他坐下的时候还在想世界真是小。

“足下便是司天少监闾丘止玊？”宋晏白道。

他敛下眼帘才注意到青年虽容貌整丽、风姿特秀，但还是难掩眉宇间的青白之气。果然是文弱书生啊，又文又弱……

闾丘厌手肘撑着膝盖，葱白手指交叠枕于颌下，然后冲着少年扬唇一笑，不知为何笑出了一派天真味道：“二公子可以直呼我名。”

宋晏白不确定对方是什么心思，礼尚往来道：“少监亦可。”

“哎呀，”闾丘厌拾起细棉巾环住壶柄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二公子可真是叫人惊喜。”

宋晏白挑眉：“……何意？”

闾丘厌朝他眨一下眼睛：“二公子唤我声阿厌，我就告诉你。”

这人怎么gay里gay气的。

宋晏白想。

少监大人瞧他吃了苍蝇似的表情，笑得像只狐狸，道：“二公子饮一杯否？”

宋晏白乜着他。

他垂眸掩唇作出羞涩状，道：“二公子何故这般看着我？喔，是我疏忽了，二公子尚且年幼呢，不能饮酒。”

宋晏白：“……”

这人真的有点欠揍。

好在这种令人想挠墙的气氛没持续多久，赵昂就哒哒哒地跑出来了。

“阿白，”赵昂从后头抱住他的脖子，脑袋搭在他肩上，把一块鹿肉脯塞进他口中，甜滋滋道，“这个好吃，你尝尝。”

闾丘厌在旁边笑得欢：“司天台闾丘厌见过殿下。”

赵昂懒洋洋地趴在宋晏白背上，闻言探头看是何人，他大约是思考了一下，不认得此人，便学起宋晏白教他的态度摆样子道：“不必拘礼。”

这时只听得膳房内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哎——那炉子怎地又不见啦——我迟早要把它藏到炕下去”男性的声音，宋晏白认出是厨长丞，促狭地瞥向身旁的青年。

闾丘厌摸摸鼻尖，笑嘻嘻道：“出来许久，再不回去该被师父教训一顿了，殿下，二公子，在下先行告退啦。”

可算是要走了，宋晏白莫名松了口气。

谁知此人往外走了没两步，又蓦然回头朝着宋晏白道：“不知到二公子年及十八的时候，可与我饮一杯否？”

回去路上赵昂扒着小舆与宋晏白说话，谁知后者怕雪下进他的领子里，把他推了回去让他坐好。

赵昂绞着手指，委屈巴巴道：“阿白……”

“嗯？”宋晏白一只手扶着舆架一只手打伞，还在沉沉念着刚才那闾丘厌说的话，闻言侧头看了一眼小家伙，浅浅笑起来，“又怎么啦。”

赵昂噘着嘴道：“我不喜欢那个司天台的闾丘厌。”

宋晏白乐了：“他看着像是个聪明人。”

赵昂听了这话还得了，他眼一瞪：“阿白喜欢他？！”

“没有啊。”

赵昂嘴巴噘得比天高，哼一声，道：“阿白只能喜欢我。”

“好好好。”宋晏白不想争这个事，无奈地摇了摇头，“年纪不大，占有欲不小。”

“嗯？阿白你说什么？”

“我说啊——”宋晏白绕到舆车前头，“到了，下来吧。”

他有心哄这小傻子，一面让其在屋里念会儿书，一面悄悄溜了出去。

王荇连忙跟出来，为他撑起罗伞，道：“公子这是要作甚？”

宋晏白食指抵唇让他小声些，回道：“我给殿下堆个雪人儿。”

瑞雪缤纷盛上天，堆狮持象戏阶前。城中大多会颇讲究地塑雪狮、装雪灯，乡下孩子也会跑来奔去地打个雪仗。

但要说堆个雪“人”出来，王荇还真没听过，不免有些惊奇地跟着蹲在公子身边。

宋晏白歪头就见小太监既崇拜又好奇的眼神，不由笑起来：“你不用在此侍候，这样吧，你去把胡萝卜和胡桃取来，一会儿你再去外头瞧瞧，给我拖住绿舒，她见我大雪天出了屋又要絮叨不停，到时雪人儿也堆不起来。”

“嗳。”王荇答应下来，匆匆跑开了。

等赵昂意识到他的阿白消失好一会儿了的时候，雪人儿已经有了雏形。

小太子扶着长廊里的阑槛呆呆地瞧了会儿，在长阶前坐下了，曲着腿，托着腮，细细凝望背对着自己蹲在雪地里捣鼓着什么的人。

阿白呀……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晏白捡了根树枝插上，完成了他的杰作，一回头，恰好对上赵昂明亮的双目。

“胜儿你……怎么也不出个声儿在这里坐着呢？功课做好了？”宋晏白微一惊便笑了，“冷不冷啊？”

“嗯。”

赵昂蹭到宋晏白身旁，把手递给他，惹得少年将他的手捂在两手间揉搓，而后拧起眉一阵“让你在屋里呆着非要出来，手都要冻僵了”的数落。

赵昂便乐呵呵地笑。

“胜儿来，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大雪人儿——你没见过吧？”

幕天之下，宋晏白略低着头，他的双眼弯得像两道月牙，却不似月儿那般清冷，只叫人看了就觉得心里也暖洋洋的。

赵昂倏地眼眶温热，一头扎进宋晏白腰间。

少年身上淡淡的清香让他很安心。

“阿白，阿白……”赵昂一叠声儿地叫着，“雪人儿，好看！”

宋二公子成就感十足：“喜欢吗？”

“喜欢！”赵昂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最喜欢阿白！”

宋晏白有时候觉得太子殿下挺好哄的，给他堆个雪人就能高兴一整天。

晚上睡觉时赵昂照旧跟宋晏白窝在一张床榻上。

原来即便是绿舒贴身照料着，华公公也都要在一旁督促着直守到小太子睡着，宋晏白来了之后，赵昂就不搭理他这个老头子了，到晚间熄灯时分连里寝都不让他进去了；如今更好，王荇往殿门口一杵，眉眼和顺道：“殿下与公子已歇下了，华公公请明儿起早。”

他也不是没有抗//议过，但淇奥侯府那个小子四两拨千斤道：“华公公如此小心提防，这是担心本公子照顾不好殿下，还是担心本公子会加害殿下？”

唬得他心有不甘地闭上了嘴。

哼！华公公上榻前还想着，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就连宋晏白都没想到，这一场雪连下两日，是裹挟着鲜血而来的。

一觉醒来，就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