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晏白上辈子是南方人，南方的冬天最多也就是下点雪粒子，伸手一接就在掌心化成了水；雪下整宿也积不了多厚，大早上出门一瞧地上只有脏兮兮的脚印和车辙。

所以他这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大雪如鹅毛是个怎样的场景。

时间一长，生物钟也形成了，天还没亮他就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

他这么个动静使得风灌进了被窝里，赵昂嗯了两声，迷糊地拱拱身子把被子卷到身下。

“胜儿快起来！下雪啦！胜儿——”

宋晏白一面边穿衣服边往门口跑，一面回头叫唤，他昨儿夜里半梦半醒之间依稀听见窗外树枝被压折了的声音，便是做着梦也提醒自己要早起看看有没有下雪，没成想外头雪还没停，地面已经盖上一层厚厚的雪褥了。

他还穿着中衣，兴致勃勃地往门口雪地上踩了一脚，只听得细微的“嘎吱”声，他的脚踝都陷了进去。

绿舒打着伞从外头进来，王荇跟在她后头提着个硕大的可以保温的瓷质食盒。

“哎呀公子！”绿舒捏起裙角三步并两步上了台阶，将伞一收靠在柱上，两手一拢裹着宋晏白进屋，一边操心地检查他的衣服有没有被打湿，不由唠叨起来，“这天寒地冻的，公子怎么就敢穿着如此单薄便出来了！”

“下雪了呀！”宋晏白犹处在兴奋状态，由着她给自己套上袄子，抬眼见到了小公公规规矩矩戳在门外候着，便又是一乐，“哎哟是王荇呀，快进来！你今儿怎么得空来东宫啦？”

绿舒解释道：“方才奴婢前往珍馔阁取膳遇到的，雪天路滑，荇公公便帮着把食盒拿过来了。”

珍馔阁距离东宫不大近，要走一刻钟的时间，若是由那边的人做好了菜肴慢悠悠端过来怕是早冷了，况且绿舒本就是事事不假人手的性子，入冬后便都是她去取来。

碰到王荇也是个意外。

二公子爱往文渠阁那边跑，她也见过两次荇公公，若他真能来东宫做事倒也不错，到底她是个女儿身，太子殿下年岁愈长，再过两年有些贴身事儿交由她就不大方便了。

王荇把食盒递还给绿舒，低眉顺眼地朝宋晏白行礼，话音刚落他的肚子就“咕——”地叫了一声，窘得他捂住腹部不敢说话。

“你还没用朝食？”宋晏白皱眉道。

那些后宫的小太监犯了错容易挨罚，最多的就是不给饭吃，与他同住的小太监连着饿了两天，还得在这大冷天去扫宫门，他瞧着可怜便把自己的份食给了对方。

每日三餐都是领了这一份便没有了，他倒也可以花钱到膳房点两样简便的，但他不是后宫的内官，上头没有主子，俸禄本来就不多，又没有赏银；年关将至，他想多攒点钱给家里弟弟妹妹做身新衣裳，稍微多用点棉料就要多一吊钱，他就不舍得花在自己身上了。

王荇颇羞赧地略一弓身子，耳朵都红了。

绿舒掩唇轻笑，道一会儿殿下和二公子用完膳了她带他去伙房吃饭，又见他实在窘迫，便进里寝去侍候赵昂起床，这儿留给他们俩了。

宋晏白支着下巴道：“早说了叫你来东宫，偏不来。”

“不、不是……”王荇结结巴巴道。

“怎么又不是了？”宋晏白忽然灵光一闪，哭笑不得道，“你该不会，以为本公子只是当时信口一说，并没有兑现的打算吧？”

王荇没说话，但他躲闪的眼神分明是承认了。

“我说你什么好！我这不是给你时间考虑嘛，倘若你愿意，那自然最好；你若不愿意，我总不能强迫人吧？”

王荇愣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倏忽眼眶泛红，两行泪就落了下来。

宋晏白：“什么意思？我可没欺负人！”

王荇拢袖抹泪，道：“奴婢还没遇见过像二公子这样心善的人……”

他们这些做做杂务的内侍，别说主子们了，就是稍有点品阶的内官都能欺负他们，哪里来什么强迫不强迫的说法，但凡是上头的就都是命令，岂能由着他们的意愿？

奴就是奴。

又算不上人。

然而淇奥侯府的这位二公子却淡然地说，奴是奴，亦是人。

好似于他而言，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想法了。

“是我原先疏忽了，”宋晏白道，“那我此时再问你一遍，可愿来东宫侍奉太子？”

王荇屈身拜倒，朗声道：“奴婢愿意一生追随太子殿下！”

宋晏白虚虚托了下对方的胳膊肘：“起来吧，殿下也应当起身了。”

他尾音还未散，赵昂已经蹿出来扑进他的怀里面，差点把他给撞散架了：“阿白，饿啦！”

二人早膳吃到一半，资善堂那边的管事就派人来说这雪越下越大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今明两日均休讲。

赵昂满屋子撒起欢：“哇——阿白！去玩儿！”

“说了多少次了刚吃完不许跑来跑去！”宋晏白跟在他后头擒住他的腰把他拖回桌前，“还有，先生那儿是休讲，我这儿可没说不用做功课。”

“啊？”赵昂瘪嘴，“阿白坏！”

许是因为从没见过他们俩这样的相处方式，王荇有些愣愣的，吃惊地张了一张嘴。

绿舒拍拍他的后肩，示意他留殿下和公子独处即可，然后就带着他去取朝饭。

“明白为何适才公子不顾忌你还在场吗？”绿舒倏地说道。

王荇一怔。

绿舒侧过脸颊轻声道：“公子对待下人向来亲善，不过对你另眼有加也是真，我想是你必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吧。只要你日后悉心侍奉懂得察言观色，莫说那些蜗角虚名，就是太子詹事，你也有那个机会。”

王荇大惊，捂住嘴极小声道：“好姐姐，你莫要逗我！这话要叫华公公听见了……他是不敢拿你怎么样，我可就惨啦。”

绿舒白他一眼，又哼了一声：“那等蝇营狗苟……不提也罢，你只消记住我的话，不可有二心啊。”

王荇点点头：“那是自然。”

他深知自己并没有什么过人的才能，凭什么能入宋二公子的眼呢？也许公子是想要个使得顺手又忠诚的奴仆吧。他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詹事也好左右春坊也罢，他不奢望，只求能让家人都吃饱穿暖，他这条贱命能活到年迈出宫回家，已然再好不过。

“嗳？”绿舒忽而搭住他的腕子，讶然道，“这司天台的少监怎么跑这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