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晏笙走后，燕厺写了信交给死士。东宫的死士奉了太子的命令从他出征那日起就一直隐匿在他身旁，没有人发现。

两名死士一人追寻宋晏笙的踪迹而去，一人接了信函返回东梁。

燕厺年纪大了，比之二三十岁的时候少了许多血性，不免有几分唏嘘，道：“这二人叫什么名字？”

副元帅颇无奈地笑了一笑，道：“将军，隐卫是没有姓名的。”

燕厺轻轻一声叹息，转而道：“宋家这孩子此刻能到何处？”

副元帅掐着手指算了算路程时间，道：“若是倍日并行，今日他应当能到飞狐口了。”

而事实上宋晏笙的速度比他想象得更快。

少年昨儿过午就已经过了飞狐口，到了今日将将入夜，副元帅的骏马实在累得走不动道，低头蹭蹭他的头顶，哼哧一声。

过犹不及，前路漫漫且还得靠着它呢，不能真累坏了。宋晏笙回手轻挠马的鬃毛以示安抚，找了棵矮树拴住它，接着去捡了些树枝堆到一块儿点了个篝火。

他解下厚重的外袍铺在地上，仰头望向夜幕中闪烁的星星——从前年少时总把事情想得很简单，他压根没料到有一天自己就这么一人一马的，餐风饮露，被天席地——家里人丁其实算不上兴旺，但总是热闹的，而时已入冬，连夏日里那些在草丛里呶呶不休的昆虫们也不见踪影，这应该是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孤独与寂静。

在格外安静的环境下，宋晏笙总算想明白一些事：

他哥哥果真是一无所知。

去年的七月太子给燕厺写了一封荐信，八月亲自到他府上向他引荐宋晏笙，这封推荐函应该就是那时藏进册子里的——十月初杭承朝并几位舍人画完图，这才还到宋三公子手里，此后就没再离过他的身——想必在八月之后就会陆陆续续有人到燕厺府邸汇报宋晏笙的状况了，一直到上元节后燕厺挂帅出征。

而从那以后东宫与老将军是否还有联系就不得而知了。

太子果真是装傻。

他离开军营就想通了，但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哥哥。

别说他哥现在还没回京，就是他哥就在家里，他想通风报信，这消息也未必能传到他哥手中。

赵昂与燕厺根本没打算在他面前遮掩什么，就意味着他们根本不担心他会向宋晏白泄密。

宋晏笙蓦然攥住他的配枪，一跃而起，“谁！”

这一路上宋晏笙偶尔会心头涌过一阵异样之感，仿佛有什么人在暗中窥视他，但那种感觉稍纵即逝，饶他在附近仔仔细细检查一圈也没发现可疑之处。

所以就算他怀疑是太子派了人监视着他，碍于身负重任，也无法在这个事儿上耽误时间。

不过今夜对方的动静似乎大了点，轻易被他察觉。

“出来！”宋晏笙喝道。

隐十八岿然不动。

“出来就出来，凶什么嘛。”

出乎宋晏笙的意料，“对方”竟然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少女白面朱唇，怒目圆睁，一袭红裙，露出脚踝，在火光下显现出几分妖艳之色。

宋晏笙一愣。

嗯，这姑娘的武功不如他。

少女下巴一抬，道：“看什么！这里广阔无边，难道只允许你一人休息？”

“在下以为是敌人偷袭，对姑娘并无恶意。”宋晏笙讪讪一笑，放下红缨枪。

“真是的，差点没把我吓死……”

宋晏笙一边听着她嘟嘟囔囔，一边打量她那一身打扮，倏地问：“姑娘是从漠北云水山庄而来？”

“不对，是南疆！”少女脱口而出，懊恼地捂住嘴，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云水山庄的人？”

宋晏笙：“……”

他本来并未要准对方就是云水山庄的，还想着也可能是来自西夷都护府或月羌族的姑娘在云水山庄借宿过。

谁知对方一张嘴就自爆了。

“姑娘的衣裳、发饰都很是别致，与中原的大相径庭；如此的上等绿松石制成的手镯便是在西域和南北疆也并不常见，中原只有皇族贵族才能佩戴。”宋晏笙解释道，“况且云水山庄的势力跨越大越北方戈壁和天山一带，通常外人只会笼统地说‘漠北云水’，只有云水山庄内的人才会坚持云水属于南疆而非漠北。因为这片土地族群众多，人种复杂，云水一分为二，一庄临近好水川，一庄深入南疆。”

少女被他惊得打出一个嗝来，道：“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你是云梦的人，还是云鹤或云剑？”

“都不是。”宋晏笙笑道，“云剑的郝庄主认识我哥哥倒是真的。”

少女仰头想了想，道：“郝凤歌吗？我只有很小的时候见过他几面，他长得好看，还给我糖吃，不过那时候云剑的庄主还是他的阿爹呢。嗯——郝凤歌是好人，他既然是你哥哥的朋友，那——你和你哥哥是同一个娘吗？”

宋晏笙一时感到有些槽多无口，又不由得乐起来，这姑娘如此不谙世事，看来被家人保护得很好啊。

“当然，我家兄弟姊妹四人，都是同一个娘。”

少女鼓了鼓嘴巴，在篝火对面坐下了，很是羡慕地说：“真好啊，不像我家，七个孩子六个娘。”

宋晏笙：“……”

“那你也是好人。”少女拨弄了两下火堆，托腮道，“我娘教过我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宋晏笙哭笑不得，道：“那你怎么不陪在你娘身旁，大老远跑到这儿来？”

少女，理所当然地：“我想闯荡江湖啊！”

“江湖很危险的。”

“我才不怕。我阿爹从前说过，真正的江湖，在玉门关内，可他连山庄都不让我出去。”

“所以你是逃跑出来的？”宋晏笙颇有些无奈，道，“你都到雁门关内了。”

少女瞪大眼睛，倏地一拍大腿道：“我说呢！我怎么都迷路了！你们中原的字太难了，我的骆驼都不认识！”

宋晏笙哧地一声笑了出来，乐不可支道：“那你的骆驼在哪儿呢？”

“在那边拴着呢。”她向身后遥遥一指，道，“我原本是想找水的，看到有火光就想着看看是什么人在这里。”

宋晏笙道：“你再往前走几步就有水源了。找到水之后，天亮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少女想了半天，道：“我想去一个最繁华的地方。”

“京都东梁？”

“对！”

“你找得到去东梁的方向吗？”

少女顿时泄了气，沮丧地摇摇脑袋。

宋晏笙蓦然福至心灵，道：“我手里有一份十分清晰的大越地图，你照着我的地图去就能抵达东梁。”

少女圆溜溜的浅褐色眼珠一转，从怀里摸出一枚鼓鼓囊囊的锦囊，掏出两颗宝石：“那我用这个和你交换。”

“不不不，你把这袋子收好了，莫叫人瞧见，”不然没准半路上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呢，宋晏笙腹诽一句，道，“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他从自己的包袱里取出那张画着大越州城的绢布，小心地在反面画了些在他人看来只会觉得是不知所云的东西，这才交给对方，道：“这样吧，这图算我借给你的，你只需要在到达东梁之后，把它还给我的哥哥就够了。”

“好，我答应你。”少女笑逐颜开，随即又双手交叠按在胸前，道，“向阿姆起誓，我一定完成我的承诺。”

这之后宋晏笙陪着她去打了水，又将她的骆驼牵过来。两人围着火堆取暖，稍稍地休息了两三个时辰。

清晨的阳光洒到他们脸上，二人就此话别。

“对了，那你要去哪儿啊？”

“我去报效国家。”

“要打仗了吗？”

“嗯……如果不可避免的话。”

“倘若永远都用不着打仗，那就好了。”

“是啊。”

少女将水囊塞进包裹里，翻身爬上骆驼，笑道：“愿你早日功成名就！”

宋晏笙扬声笑道：“好，祝你将来能名震江湖！”

“后会有期啦！”

“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