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

南方的冬天不比北方的凛冽粗放，是在温柔小意里一点一点把寒冷传递扩散，饶是如此，剧组也热闹得火热。

《Polar》很快就要杀青了，反派boss已经领了便当，只差主角的戏了。

朱芩看着拍摄中的林棽和白曜，小声对身边的人说：“咱这剧本改得也太过分了，原著那么圆满的HE都能扳成BE啊。”

关默叹气：“有什么办法，要不然过不了审啊。后面还要剪辑，谁知道最后播出来会是什么样子。”

朱芩抱着双臂瑟缩了一下，满目悲凉：“我已经能预感到播出的时候被原著粉骂死了。”

“最接受不了的，应该是那两位吧。”

众人目光齐齐落在了前面的两人身上。

在镜头中央的林棽躺在白曜怀里，腹部鲜血汩汩而出，将那黑色的衬衫晕成了黑红色。

两人都是灰头土脸，一看就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的模样，剧情里这里他们和反派boss进行决战，夜央最后使出杀招，与boss同归于尽，而主角死之前都会有一段长长的独白和遗言，现在拍的就是遗言部分。

白曜神色复杂，慌张、悲痛、胆颤，五味杂陈，他不敢动林棽，手在颤抖，嘴唇也在抖：“夜央……”

林棽表情却是淡然，他一手捂着腹部，鲜血从他的指尖溢出，嫣红和白皙衬映，几乎要灼伤眼睛。

“洛……白烨……”

“Cut！”导演从摄像机后伸出头，“林棽，情绪不对！这里你要表现出死而无憾的豁达，反派都死了，从此以后世界和平，你已经没有遗愿了！你要表达出这个情绪知道吗！”

林棽坐起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对导演的解说回应，他垂着眸，唇角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秀气的眉头紧蹙，隐约透露出不甘愿的样子。

白曜打圆场：“导演！休息一下吧！反正最后一场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导演无奈，也能明白他们的心思，挥挥手同意了。

两人走到休息区，其他人目光紧随，林棽拿起水杯，没有喝，呆滞了一会儿，侧眸轻声道：“我去趟卫生间。”

众人目送他离开。

朱芩讪讪：“林哥这是……去厕所喝水？”

众人：“……”

白曜：“哈哈哈哈！”

其他人没有笑，谁都看得出来林棽心情不佳，若要说对这部戏最上心的，林棽排第二，就没人敢自荐第一。

而白曜比他们都要清楚，他知道这个人为《Polar》付出的一切，金钱也好，精力也罢，无人能及。

但林棽真的只是因为喜欢这部剧就做到这种地步吗？

他对林棽了解得不深，哪怕这几个月他们朝夕相处，白曜都觉得和林棽隔了一层纱，他和林棽的千步距离，他走了九百九十九步，眼看着就要到终点了，伸手才发现还有一道厚重的阻碍。

林棽没在卫生间，他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在跟人打电话，鸦羽似的睫毛都掩盖不住眼底的忧心忡忡。

“说实话，我不觉得夜央是多么伟大、无私、正义的人——如果他是这样的人，从一开始他就不会站在洛白烨的对立面……”

走廊很安静，林棽清朗的声音回荡，白曜竖起耳朵，隐约听见对面是个女声，具体说了什么听不清楚，只能从半晌后林棽突然展开的羞赧笑颜上意识到那边的人应该说了不错的话。

林棽盯着自己的脚尖：“不，不用谢我。应该是我谢谢你，要不然我也不会遇见这么棒的他们。”

他说“他们”的时候，眼神温柔缱绻，仿佛无数人在那目光里微笑而过，烙下了最深的印记。

白曜心里一颤，不自觉地想：他在说谁？

“最棒”这个评价，指得是谁？

对方还在说什么，林棽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在某一刻站直了，飘忽的目光凝聚，表情也严肃认真起来——这幅模样白曜见过，很多时候导演讲戏时林棽就是这个表情。他短促地应了几声，豁然开朗似的，最后唇角翘起小小的弧度：“我明白了。谢谢。”

林棽挂断了电话，脸上的笑意还没散去，整个人却如同拨云散雾般明朗起来，白曜想应该不用他做思想工作了，于是从转角处冒出来：“棽哥，该继续了哦。”

后来的拍摄顺利了许多，林棽演绎着“死而无憾”的伟大，却在白曜哽咽着拉他的手时，紧紧反握。

白曜略惊，那一刻林棽的力气很大，让白曜瞬间产生了“这家伙该不会是想把我当哑铃举起来吧”的不着调想法，而后他对上林棽漂亮的眼睛——

一个人的眼睛，真的可以展现出整个世界吗？

然而那一秒，白曜仿佛站在了混乱的时空洪流里，他与林棽、洛白烨与夜央，现实世界的拍摄场地、剧本里即将破晓的最暗黑夜，伟大与渺小、无私和自我，凡此种种，犹如行星碰撞，擦出了炫目壮丽的花火。

暗夜已然过去，地平线上，黎明时分的第一缕阳光缓缓升起，天光渐亮。

“——请你，将这束光芒，传递下去。”

白曜一怔。

我会让你看到这个城市的光——所谓的，正义的光。

晨曦温柔地包裹了两人交握的手。

随后，在林棽话落的刹那，轰然倒塌。

一滴泪，在璀璨的光辉中，化作风沙。

四周寂静无声，旁观众人皆怔然。

这是他们见证过的，最美的日出。

朱芩拼命眨了眨眼，压下了鼻尖冒起的酸意：“林哥……又乱加台词。”

关默却笑了：“不，这不止是加了一句台词——”

小情宜家，大爱为世。在这个令人扼腕的结局里，夜央成全了所有人，也成就了自己。

“——这一刻，他已经不是那个只因为喜欢洛白烨就背叛组织、背叛给了自己第二条性命的义兄的夜央了。”

他以私情踏出深渊，跟随着黑暗里一点微弱的星光艰难前行，一边对洛白烨大言不惭的“正义之光”嗤之以鼻，一边又忍不住顾盼流转地暗生期待，一开始，这只是一个青涩少年隐秘的情愫。

后来，他背叛信任中苦苦煎熬，旧情与新恩交锋，他拉住了洛白烨的手，爬出了深渊，而后，和洛白烨一起共同缔造了传说中的光芒与火种。

——请将这束光，传递下去。

于此刻此间，夜央心底的胆怯眷恋蜕变成无疆大爱，两者水乳交融，难分彼此。

而白曜的那一滴眼泪，则在无形之中成为对夜央万分深情的无声回应。

双夜这份感情，早已不是爱这个字眼能形容的了。

——从不说我爱你，因为，爱太轻。

“棽哥，当初在拍结尾的时候，你和一个人打电话，说感谢她让你遇见了最棒的他们，他们是谁啊？”

直播中，白曜的问题让林棽猝不及防一愣。

这个问题包含的信息太大，林棽一下没反应过来：“你，偷听？”

白曜死鸭子嘴硬，拒不回答：“这是我在问你！”

林棽无奈，微微偏头，避开了手机的摄像头，只露出侧脸给粉丝，仿佛要以此遮掩自己的心绪：“是白烨和夜央——”

白曜失望：“诶……”

“——朱芩、关默……”

剧组里人员名单一个一个从林棽口中吐出，括囊了写在片尾曲里的演员表、隐匿在不为人知角落里的群演者，尽心尽力的导演、终日奔波的工作人员，与他们相隔万里的录音室、后期里暗无天日的剪辑。

白曜从不知道，仅仅是《Polar》，便凝聚了那么多人的心血。

他凝视着林棽，后者淡然从容，那些人名仿佛在他心底珍藏了许久，此番揭开，便是酒香醉人。

“最后，是你们最棒的——白曜。”

唯有说到这个名字时，林棽才把带笑的目光移向了镜头。

白曜一时间手忙脚乱，林棽说了那么多人，唯独没有他，然而他已经从最初的失落变成愕然，哪还在意有没有自己，但此刻自己骤然成为压轴出场的，饶是白曜也不免惊吓过度：“不、我……不是……”

他第一次在直播里结结巴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林棽促狭地望着他，伸手勾他的肩膀：“这么害羞呀白叔。”

白曜：“……”

他恼羞成怒：“故意的啊林棽！”

林棽大笑。

--小林哥哥日常：吃饭睡觉怼白叔

--白叔这怕是遭了报应哈哈哈哈

好一会儿，白曜发热的脸颊才降到正常温度，他对弹幕评论无言以对，只好赶紧岔开话题：“你那个时候，是在跟谁打电话啊？”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林棽对结局的心态转变，以及那点睛之笔的台词。

“《Polar》的作者。”

白曜吃惊：“啊？”

紧接着转念一想，也十分符合逻辑，林棽接受不了结局的改变，他觉得仅结局就毁了夜央这个角色，而作为创造出这个人物的作者，自然是最了解他们的，林棽想从作者那里得到一丝灵感，也无可厚非。

白曜：“她告诉你什么了？”

林棽浅浅一笑：“她啊，她说——”

——你们戴着重重枷锁、奋力起舞、见缝插针地把原著演绎出来的姿态，就像是两个被囚禁的诗人。那些美丽却不被接受的诗篇，不允许被吟诵，只能融化在心里，而你们，则从锈死腐烂的铁网缝隙间，不动声色地、用尽力气地、向我们递出一朵又一朵的玫瑰花来。

——Polar、洛白烨、夜央，他们能遇见你们，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