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布行是县里数一数二的，两人到时，阮琛正在同阮员外聊着生意。谢枝蔚叫小书童将路上买的点心拿出来，叫员外和阮琛吃。

道过寒温，阮员外走了。阮琛便带着两人看布。

夏天，当然要用清凉适体的布料。有钱人家，轻纱薄罗数不尽；普通百姓，麻衣葛衫亦不吝。

“日前从广东带回来的竹布和芙蓉布，清凉别致。”

“蕉布，颇难得。清凉适体，前人曾呼之为‘醒骨纱’，之蕤必定喜欢。”

“青色纻丝布，雪白轻容纱。之蕤可记得元九赠此二物与白二十二？”

谢枝蔚信口而吟:“袴花白似秋去薄，衫色青于春草浓。”

阮琛微笑看向低头吃绿豆糕的小书童:“不知谢筠小兄弟可会拈针线？”

谢筠愣了下，嘴里糕还没咽下去，鼓着腮帮子:“唔唔我不会。”

谢枝蔚啧一声:“舌头生疮。”

阮琛忙抬手假装打自家嘴:“该打该打，我又忘了。”

他们二人一来一往，不知说些甚么，谢筠一头雾水，以为是自己没做好书童本分，愧疚道:“少爷，我明天就学。”

阮琛争些大笑出声，叫谢枝蔚狠狠瞪了一眼。

“不用。你身为男子，何必学女娘家拈针穿线？”谢枝蔚道。

“哦。”小书童瞅瞅对面的裁缝铺，那老裁缝不是个男子汉？

阮琛还在一边煽风点火:“贤弟，你这话差了，男子怎么就不能拈针引线了？天上的织工也不一定全都是织女啊。”

谢枝蔚投降，虚虚一拱手:“是是是，兄长教训得是，小弟心胸匾窄了。”

“不敢不敢。”阮琛向谢枝蔚身后的谢筠眨了眨左眼。

头一回见少爷吃瘪，谢筠暗暗抿嘴一乐。

谢枝蔚早看在眼里，回头瞅他一眼:“竹郎，你是谁家书童？”

谢筠低眉垂眼，乖乖道:“少爷，我是你的书童。”

“晓得就好。”

选好布料，主仆二人去阮家布行对过的聚宝裁缝铺。门外照例挑了幌子，是块长条黑布，上头用金字写“成衣”二字，下坠桃红流苏。

掌柜的就算不认得谢枝蔚，也认得那阮琛少爷，早张见他们二人在对面多时了。慌忙迎上来，掇过一张交椅叫谢枝蔚坐，满脸堆笑如九月菊:“客官坐，您敢是要裁几件夏衣？”

“先给他量量尺寸，做夏衣几件，着紧了做好，过几日便来拿。冬衣也做几套，这个却不急，慢慢儿地做好。”谢枝蔚坐在椅子上，指了指身边侍立的小书童，“有劳了，掌柜的。”

掌柜立即叫个学徒来，拉过谢筠一边去了。

一一都说清楚了，两人又去街市买了些樱桃、梨子，才回去。

哺食过后，暮色渐合，谢枝蔚叫书童搬张圆杌子在廊庑下坐，面对满院青绿，背后有书童手执葵扇轻扇，惬意极了。

不多时，有人敲门。谢筠过去开了门，原来是阮琛，连忙请进去。阮琛一动，他身后提着一碗灯的仆从便跟着走，露出脸来了。

谢筠惊讶地跟在后头，走了进来。

谢枝蔚也看见跟在阮琛身后的少年了，正是白日在街上撞了谢筠的那人。

阮琛开口:“这是我的书童，云菘。”

那少年低着头，一声不吭。灯光下，他确实生得肌肤如云似雪，只可惜了额角的红疤，掩盖了原该有的美姿。

谢筠搬来一张方杌子叫阮琛坐了，退到谢枝蔚后边，重新摇扇子。

“你几时找的书童？”谢枝蔚问，莫名有些好奇，总觉得稍显阴沉的少年郎不太对劲。

“就作兴你有，我有不得？”

“你一句不顶就不顺心是不是？”

阮琛笑:“说起来，还是谢弟作成的好事，我该好好谢你一谢。”

“此话怎讲？”

“你有竹夹膝，我有——”阮琛悠悠然住了嘴。

谢筠摇扇的手停了，睁大了双眼。阮公子晓得他是？

谢枝蔚同样很惊讶，看了看阮琛身边摇扇的书童云菘，后者依旧沉着脸，似乎对他们的谈话没有反应。

“这……看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谢枝蔚摇摇头，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

阮琛笑眯眯:“然也。”

谢筠却不大明白，看看二位公子，又偷看一下云菘。难不成，云菘同自己一般，也是个妖？

谢筠想问问云菘，可见他面色不善，遂不敢开口。

阮琛喜欢从大门出去，谢枝蔚亲自送他们出了门，回身时手碰到了门，猛可吓了一跳。他碰到的不是硬邦邦的门板，却极像是温软如人般的肌肤，当即胳膊起了一大片栗皮。

谢筠察觉他的动静，将灯笼提来一照，两人四只眼，瞧得清清楚楚，门上铜环成了个鼻孔，比牛的还要大，下边是一撇胡须，几根如铁丝般扎到血盆也似的大嘴里，涎水黏黏滑落嘴角。

谢枝蔚一阵反胃，将那只手在小书童肩膀上用力地蹭了蹭。

阴风打着旋儿穿进深巷，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整扇门凹凸显出一个巨大的人头。

“嘻嘻嘻嘻。”

怪笑声萦绕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