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6年，4月1日，德国汉诺威郊外，墓地。

“今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在此悼念我们的朋友，齐远先生以及他的妻子，孩子们的不幸去世……尘归尘，土归土，让往生者安宁，让在世者重获解脱。阿门。”

雨中，神父带着深切的悲痛念完了悼词，合上了手中的圣经。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在雨声中清楚地听到书页合起时发出的细微的声响。

随着这声响，四具木棺入土，被深埋在了地下。

前来悼念的人们按顺序在墓碑前献花。

一袭黑色正装的顾明曜站在人群的最后，英俊的脸上一如既往没有任何表情，周身依旧环绕着冰冷的气场，他深邃的海蓝色眼眸隐藏在略微向前倾斜的黑色雨伞的伞檐下，除了身边的人，看不到此时他眼中是什么样的神色。

大概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平静而冰冷的眼神吧。所有人都这么猜想。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他攥着一束白色菊花的手，指节已经微微泛白。另一只手半缩在袖口里，隐约看得到，缠着一层纱布，似乎在微微发抖。

墓碑前已经铺上一层白色的花束，献过了花的宾客们走了一些，另一些则在一旁低声细语。

“那么好的一家人居然全家都被人杀了，而且居然连两个孩子都不放过，太残忍了。”

“发生这种事，顾先生心里也一定很难过吧？”

“他跟齐先生的小儿子齐然在一起一年了，两家人也都商量好了，准备让他们在今年秋天订婚，谁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不过顾先生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多么伤心就是了。”

“也是，他可是乐界的天才啊，据说高中时候就拿了个世界级小提琴比赛的冠军，现在可是柏林X音乐学院的红人。这种人在哪里不是左拥右抱？又怎么会为一个情人的死伤感？”

“是啊，齐这才死了多久，他就有了新欢，听说还是个慕名前来拜师的学生，这真是太糟糕了。”

“不过听说他去齐家里的时候正好碰到了那个杀人犯，黑灯瞎火的被袭击，昨天刚出院，据说左手受了重伤。”

“Oh my gosh，那不是不能再碰琴了？”

“有可能吧。”

带着悲切与同情，还有些不满甚至是不屑的议论声，以及仿佛不会停歇般恼人的雨声，这些纷杂的声音一一传入了顾明曜的耳畔。

他故作镇定，像是闻所未闻，默默将手里的花攥得更紧。

“老师，他们在议论你。”为顾明曜撑伞的少年皱眉，低声叫他。少年长着一张秀气白净的脸，看起来让人觉得十分舒服。

他就是人们议论的，慕名前来拜师的学生，林皙。

顾明曜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太过在意。

“可是……”

“林皙。”顾明曜语气凌厉了一些。

林皙收起不满，回过头来，“人已经走了一些了，我们是不是也该去献花了？”

顾明曜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

“再等等。”他说。他的声音很好听，是少见的柔和的低音，但和他的人一样，很冷，也很沉稳。而他身旁的林皙却听出了，他的话音在颤抖。

顾明曜定定地站在伞下，像座雕塑一样站着，直到半数以上的人都离开了墓地，他终于是忍不住了。在又一次深呼吸之后，缓步走向了墓碑。

只是几步路的距离，他却走得无比艰难，落脚的沉重，承载的是他心中的痛楚。

他在最右侧的那块墓碑前停下脚步。

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走到这里，他的背影看起来疲惫得几乎要脱力。

他附身将手中的花束放在墓碑前。没有了雨伞的遮挡，林皙才看到他通红的，布满血丝的双眼。眼眶很肿，大概是哭过。

“齐然啊，就算是愚人节，你也不用开这种玩笑吧。”他蹲下身，伸手扫了扫被雨水浸湿的墓碑，苍白的脸上扬起无能为力的笑容。

林皙在他的背影里看到了绝望。

“齐然，1990-2006，生平……”

墓碑上用德语刻着简单的碑文。

顾明曜背对着撑伞的少年，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老师……”林皙忽然听到了细微的啜泣声，立刻收声，静静地撑着伞，一言不发。

顾明曜捂住嘴，闭上眼睛，努力克制溢出眼眶的泪水，却一次又一次失败。

“齐然，齐然，齐然……”他模糊不清地一遍遍喊着那个名字，胸口仿佛被凿了个洞，痛到窒息。

出身音乐世家，待人疏远，拒人千里，在外永远是一副不变的冷酷表情，态度冰冷处事不惊的乐界天才。这才是人们眼中的他，从不失态。

而此时在身后的林皙，以及未离场的来客和神父的注视下，哭得歇斯底里的，依旧是他。

所有人都在这悲伤的气氛下沉默了。议论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了被大雨淹没的，他嘶哑的哭声。

雨越下越大，人们纷纷离开了墓地，最后只剩下了顾明曜和林皙。

暴雨洗不掉他心中的伤痛和绝望。

林皙站在他身后，也跟着红了眼眶，忽然间觉得：

大概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以及，原来爱一个人，真的可以至深，入骨。

“老师。”

过了很久，林皙终于还是出声叫住了他，“该回去了。风越来越大，会着凉的。”

“抱歉。”顾明曜声音有些喑哑，“能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么？”

“好。”林皙不问理由，也不加劝阻，将手中的雨伞递了过去。

“不需要。”顾明曜轻轻推开，“你在车里等我，我很快就好。”

“可是你的手……”林皙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不敢再说下去——顾明曜明显颤抖了一下。

他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他撑着伞，向墓地外走去，一路回了很多次头，顾明曜的背影始终纹丝不动。

公墓外的路边，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雨中，林皙上了车，等了很久，才看到顾明曜淋着雨缓缓从铁门里走了出来。

林皙立刻下车跑到他身边撑伞，走到车前，为他打开车门。

顾明曜坐进车里，又看了一眼公墓的大门，回头，沉声说：“回去吧。”

轿车调头驶下了山坡。

路边的小树林尽头，崖边，立着一个清瘦的身影。他一直目送黑色的轿车下山，消失在视线之内，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树丛中由远至近传来阵阵窸窣声，套着一件印着BND字样的防弹衣的年轻男人随着声音渐进，从树林里走了出来，轻声喊他，“我们该走了。”

清瘦的少年轻轻握拳，转过身，按住被风吹动的碎发。五官精致的脸上，清美的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雨渐渐下得更大。

年轻男人撑起伞，和他一起离开了这个水汽缭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