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在人界，永远都是继除夕后最令人期待的节日。

那一天万家灯火，合家相聚。每一座城池主要街道上都会挂满贴了灯谜的彩灯，三三两两的游人穿梭其中，猜中了灯谜的便可讨得一个好彩头。这种活动一般是少男少女的最爱——多少一见钟情许在了今日，成就一段段才子佳人的风流佳话。

“你们女孩子有时候真是不可理喻。”卓无衣双手放在脑后，在人潮汹涌的长街上晃晃悠悠地走着。他左手边是池晏尘，他二人身后三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凑在一起，看到满街的灯谜兴奋得眼睛都在发光。

“灯谜有什么好猜的……”卓无衣摇摇头，“还不如在紫微练剑实在些……你们难道就差那一枚当做彩头的铜钱？”

“我看你们才不可理喻。”白素婕翻了翻眼睛，“闭嘴，不要影响我们的心情。”

卓无衣摸了摸鼻子闭上嘴，转头看向池晏尘，与对方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他二人在前面负责给三个少女开路，猜灯谜的事情就交给了她们。可是沿着长街猜了一路也没猜中一个，反倒是买了大大小小许多东西，都挂在了两个少年身上。现在卓无衣身上摇摇晃晃挂了四个袋子，手里还提着一个纸袋；池晏尘身上挂了五个袋子，手里提着两个。加之街上人群拥挤，摩肩接踵，对他们来说不啻于一种折磨。

好想念师父啊，好想念太虚幻境啊。卓无衣在拥挤的人群中几乎想仰天长啸。他头顶上就是一个巨大的花灯，三个少女正在看上面的灯谜，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他和池晏尘二人几乎被挤成了馅饼。

卓无衣不禁无比想念空无一人的太虚幻境——虽然他经常会抱怨里面人太少、太冷清、师父面瘫、师父不理人、师父冷淡……但至少不会在这种灯火通明的地方被人群挤来挤去，虽然挂了满街的花灯是很漂亮，但与拥挤的痛苦一比，这种美丽简直不值一提。

“喂，晏尘师兄，你快来看看，这个灯谜谜底是什么？”

很好，白大小姐想起来了这两个苦命的“侍卫”，拖起池晏尘就拽到了花灯前面。可怜池晏尘手忙脚乱才没有让身上、手里和怀里的袋子滚在地上。

“卓公子，你也来看看。”

一只柔软的手伸过来替卓无衣分担了一只袋子，秋凌冲卓无衣柔柔一笑，也将他拉到了灯谜前。一旁的池晏尘微微瞥了他们一眼，接着祁苏便凑了过来，踮起脚从卓无衣肩膀上方探出头，伸长了脖子。

“这个灯谜……”卓无衣微微皱眉，“……”

“怎么，你能猜出来？”祁苏眨了眨那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看卓无衣，“无衣师兄？”

“这倒不是……”卓无衣犹豫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字。”

只不过，这个灯谜恰好是他玉衔上的字。自从明确了对云琛的感情之后，他的玉衔就变化成了水滴的模样，上面浮着一些云纹，刻了几个小字：春临小桥玉人离。

“春临小桥玉人离……”池晏尘念出声来，“好像在哪里见过。”

白素婕表示赞同：“我也有这种感觉。”

卓无衣不禁在心里纳闷：他们从未见过他的玉衔，那么又是在何处见过这句话的？似乎隐隐约约有一个影子浮动在心头，但他却抓不住。而且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知道这个字了！”祁苏忽然说道，“应该是个‘琛’字吧！”

她欣喜地回过头看其余四人。尽管周围灯火辉煌，人山人海，充满了节日的气氛。然而在这冬季的夜晚之中卓无衣却还是感到全身一冷，似乎血液在刹那间结成了冰：“什么？”

“是个‘琛’字！”祁苏笑得合不拢嘴，“春，五行为木；小桥象形；玉字通王，组合起来就是个‘琛’字！”

原来如此……水滴状的玉衔代表他力量的形态，而云纹正是个“云”字，“春临小桥玉人离”则是个“琛”字。云琛于他……居然已经镌刻进灵魂之中了吗……？

卓无衣一时间有些茫然。

“看！我猜对了吧！”祁苏得意的声音让卓无衣回过神来。少女蹦蹦跳跳地来到几人面前，手里举着一枚铜钱：“果然是个‘琛’字！”

“好厉害！”白素婕睁大了眼惊叹道，“我可是怎么样也想不到！但是……这句话真的好熟悉啊。”她微微蹙眉，“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不要想了。”卓无衣开口道，心绪已从茫然与震惊中恢复过来。没有人知道他玉衔的模样，就算知道了又怎样？卓无衣绝不会做缩头乌龟，更加藐视那些所谓的“世俗”。在他看来，他喜欢谁完全是自己的事，和那些卫道士有什么关系？一群整天修炼食古不化的老顽固！

“我还想玩糖人！”祁苏揣好那枚铜钱，欢欢喜喜地跑到另一个摊位前。吹糖人的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挑子放在一旁，架子上插满各式各样的糖人，有小鹿、灯笼、金鱼……卓无衣费了好大劲才跟在她身后。

“东西已经这么多了，你还要买……”卓无衣叹了口气，“小苏师妹，我们可拿不动了。”

“谁要你拿了。”祁苏撇嘴，垂下眼帘，“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吃过糖人，想买一个来吃，不行吗？”

卓无衣怔忪了一下。他想起这小姑娘是他和师父从平昭救回来的，只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恐怕也和他一样身世飘零，尝尽世间冷暖。想到这里，他不禁又叹了口气。

“我也没有吃过。”卓无衣一面示意祁苏从自己口袋里掏钱一面说道，“这是我第一个上元节。”

身后的池晏尘等人闻言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白素婕拖着池晏尘走远了些，秋凌犹豫了一下，也追了上去。

“你也是孤儿？”祁苏黑亮的眼睛望着他，“我还以为……”

“在紫微山上的人，很大一部分无家可归。”卓无衣耸耸肩，“你以为什么？”

“我……”祁苏盯着手里的糖人嗫嚅半晌，“……我当时以为师尊是你的家人……兄弟之类的……”

卓无衣奇道：“你怎么会这么想？”他和云琛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吧……

“他很紧张你啊。”祁苏又一次撇撇嘴，“你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看你，那个什么皇子威胁你的时候他的手始终搭在剑柄上……他在保护你，也在紧张你，我能看得出来。”

卓无衣一时间啼笑皆非：“那种情况下你居然还能注意这么多……”

“其实我并不怕死。”祁苏将手里的糖人翻来覆去地看，最终仰头看向卓无衣，眼里满是与年纪不相符的淡然，“我曾经以为自己会饿死、会冻死、会被打死……曾经那么多次快要死了，也就不会害怕了。”

卓无衣有些惊异：一方面他终于反应过来并惊讶于他的师父云琛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在意他，另一方面他震惊于祁苏的这种想法。他二人身世相仿，但想法却截然不同。至少卓无衣永远不会漠视死亡——他深知活着是多么的不易，而他在一次次濒临冻死、饿死边缘的时候始终相信自己会活着。

“但是，我好害怕会失去身边的人。”祁苏声音低了下去，“师尊、师伯都很好，师兄师姐们也都很好，我好怕有一天你们会和奶奶一样……”

“不会的。”卓无衣笑了，“相信我。”

祁苏点点头，又开心起来。她加快脚步追上池晏尘等人，将手里的糖人塞进池晏尘嘴里。可怜池晏尘左手提着袋子右手夹着袋子嘴里还塞着东西，样子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于是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消灭了糖人、又猜了几个灯谜，消灭了小笼包蜜果等食物之后，女孩子们开始在胭脂水粉店和布店之间流连忘返。卓无衣实在无聊，与池晏尘一同站在布店门口闲聊。

“我想，过了子时就应该回去了。”池晏尘说道，“毕竟现在并不太平。你我的修为又不算高……”

卓无衣点点头正要说话，目光忽然被路边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吸引了过去。一枚通体洁白的玉簪放在摊位的角落里，看起来平凡无奇，也无人问津。

卓无衣好不容易穿过拥挤的人流挤了过去，拿起那枚玉簪：“老板，这个多少钱？”

摊位的主人是个中年男子。他瞥了卓无衣一眼，伸出四个手指。

“四两？”卓无衣瞪眼。

男子摇头。

卓无衣表情缓和了下来：“四贯？”

“四文。”男子的语速异常缓慢，“这是一位故人赠送我的。他不在了，东西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卓无衣递了钱给他，接过玉簪笑道：“好巧，我也是要送人。”

“人心和玉都是易碎之物。”那男子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道，“希望你好好保存。”

“这是自然。”卓无衣笑了笑，“我怎么可能……”他忽然停了下来，笑容消失了：“你怎么知道我要送给什么人的？！”

他的感知力无声地探了过去——这几日经过云琛的引导，他已经能够自如收放感知力。然而当他“感知”对方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什么也感觉不到！

只要对方不是凡人，无论是仙是魔，亦或是妖，卓无衣都能感觉到。什么也感觉不到，意味着对方真的只是一个凡人。

或许只是巧合……

卓无衣神情复杂地收回感知，那男子说道：“只是经历过一次离散，总想着提醒一下它的下一任主人罢了。小兄弟，你的朋友在喊你了。”

卓无衣点点头将玉簪放进怀里，转身向池晏尘等人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