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山，上阳殿。

数以千计的弟子按辈分高低静立阶下，清一色的淡紫色衣衫在风中飞扬。阳光破开沉沉的云，喷薄而出，挥出一片绚烂之景，融融金色铺陈开来。

就像那个人灵力的色彩。

秋凌立于最末位的位置上，旁边便是笑意盈盈的祁苏。她知道，这么多年来祁苏其实和她怀着一样的心思，那就是对那个人的爱慕。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有风拂来朝气蓬勃的灵力，宛如太阳般耀眼且温暖。卓无衣在上阳殿前落地，与他同来的是八位紫微一代弟子。他穿着过去从来不穿的玄色衣袍，袖口处滚着金色的花纹，风随着他不羁而张扬的灵力席卷而来，拂起他一头及腰的长发以及那身沉稳厚重的玄色衣袍，看去宛若天神。虽然身着黑衣，却无一丝邪气，随风流动的金色花纹反而为他平添几分君临天下的气势。

他转过身来。

那俊朗而英挺的眉眼完全脱离了记忆中略带稚气的英俊，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模样。举手投足间透出的洒脱与果断，无不昭示着他此刻的身份。

与紫微仙尊平起平坐的南华仙尊。

多么遥远啊。

秋凌随众人向南华仙尊见礼，重新站直的时候却忍不住将爱慕的目光投向玉阶上的男子。她还记得对他动心的那一瞬间——他曾挺身而出站在白素婕、池晏尘以及她的身前，抽出长剑面对着叶婉晴与长遥，并最终击败了他们。

“我知道，在场之人中有不少比我辈分高的师兄师姐。”卓无衣立在上阳殿前，目光炯炯，衣衫飘飘，“在下不才，忝居南华仙尊之位，受叶师伯所托，暂摄代理之职，以护紫微于长久。还请各位上下一心，通力合作，保紫微存于后世。”

“是！”众人哄然答应，“谨遵南华仙尊谕令！”

安排好了守卫问题，卓无衣这才松了口气，命众人散去。适才他在人群里看到了叶婉晴、长遥，甚至还有池晏尘、白素婕、秋凌和祁苏。只是一想到叶为书曾对他说过，祁苏是他前世林安懿曾“爱过”的女子，他就一阵不舒服。

“苏师兄，这里就拜托你了。”卓无衣向苏别离拱手为礼，“我想去平昭一趟。”

苏别离还未答话，他身后走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正是卓无衣曾经见过几次的宜君。

“南华仙尊恐怕搞错了自己此刻的身份。”宜君向他微微行礼，但语气却并不那么友好，“既然身为仙尊，就应该有仙尊的自觉。若是总与凡间藕断丝连，有所牵扯，那还称什么仙尊？”

卓无衣只觉得啼笑皆非：“照你这样说，难道成仙了就不吃饭、不喝水了吗？难道你不睡觉吗？你不穿衣服吗？怎么凡人做的事情，你都做了？”

宜君气得涨红了脸：“你——！”

“好了。”苏别离冷冷道，“此事是我告知于他的，宜君，你退下。”

宜君不甘不愿地重重哼了一声，后退两步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卓无衣的目光带着森森寒意，仿佛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卓无衣并不在意：与他过不去的人很多，他实在没有必要放在心上。只是他有些纳闷，宜君什么时候这样仇视他了？他做了些什么？

“无衣，你还是早去早回。”苏别离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毕竟现在是非常时期，你也多加小心。”

卓无衣颔首：“是。”

再次来到平昭，卓无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由于心魔闻溪力量的日益强大，四界难免受到“心魔”的影响。妖界本就不是那么太平，而人界就更加糟糕：人性中的贪婪、残忍、好战……仿佛一夜之间被激发了出来，整个人界陷入纷飞的战火之中。卓无衣虽然早已知道这些，但亲眼目睹又是另一种感受。

上一次他来平昭城，这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整座城池看上去富裕而繁华，充满生机与朝气。然而此刻的平昭城正被敌方的军队围困成了一座孤岛，城墙上留下斑斑驳驳被攻击的痕迹，城墙下堆满士兵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时间正值傍晚。夕阳西下，残阳如血，仿佛士兵的鲜血染红了天边。卓无衣静默良久，方才御剑而下，掠过平昭城上空，目睹昔日繁华的街道此刻破败不堪，满地散落的财物和飞扬的尘土，整座城被涂抹成了死灰色，宛如坟场一样的死寂。

皇宫在哪里，一目了然。

卓无衣穿过没有一丝生机的街道，落在朱红色的大门前。两个守卫瞪大了眼睛看他宛如天神般从天而降，不禁面面相觑。

“劳烦通报一声，我想见皇上。”卓无衣向他们略一拱手。他没在凡间学过什么礼仪，因此便依照仙界的礼法，行礼时袖口上金色的花纹在夕阳的余晖中流动出一抹明亮的色彩。

“……你是什么人？”其中一个守卫状着胆子喝道，“皇上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

“那就请通报，”卓无衣勾起唇，笑了，“大皇子白晏求见父皇。”

上梁国的皇帝白戚，今年已经63岁了。

他子嗣单薄，又到了风烛残年，唯一的太子也被叛徒所杀。现在上梁国除了京城以外全部沦陷，他也再无挣扎之意。只是守城的将军力主反抗，他才在皇宫之中挣扎到了现在。

听人通报大皇子白晏求见父皇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的末日到了，不然那个已经死去的皇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在这时回来，他是来索命的吗！？

“不见……不见！！！”白戚瞪圆了眼睛，“他是来索命的……他是来索命的！！！！”

他整个人缩在御座里瑟瑟发抖，宛如风中一片凋零的落叶。他瞪视着门口，那里站着一个颀长的影子。

“不要过来！！”他声嘶力竭地吼着，指着伫立在门口的卓无衣，浑身颤抖，“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卓无衣一步步走进这座宫殿。

守卫拦不住他，而他也不屑于等待通传。原本他只是对自己身世中的细节抱有疑惑，现在他更加明了，这一切的背后定然另有隐情。云琛不会骗他，那就意味着这隐情只有当年局中人才会清楚。

也许，母亲的死，眼前这个男人才是真正的因素。

虽然饱受战火蹂躏，这座宫殿依然富丽堂皇。卓无衣心里浮起一丝复杂的情感，他看着宝座上的男人，他血缘上的父亲。

“父皇。”他最终开口，“虽然我并不想这样叫你，但看在去世的母亲份上，我还是叫你一声父皇。我知道，我母亲的死定然另有隐情，表面上是皇后杀了她——”卓无衣微微偏头，眼底微冷，“——我来求一个真相。”

宝座上的男人歇斯底里地笑了出来。

“妖孽！”他这样说，“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你是来索命的！你是来索我这个位子的！是不是！”

他狂躁地拍打着身下的御座，卓无衣禁不住皱起眉。

这人疯了。

“若非听说上梁即将覆灭，我再不来询问真相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你以为我会愿意站在这里？”卓无衣蹙眉，语气冷然，“我对你，对你竭尽全力护着的位子毫无兴趣，我只想知道真相。”

“真相？”

两鬓斑白的男人忽然安静了下来。他直勾勾地看着台阶下一身黑衣的青年，那眉眼与记忆中那个美丽的女子重合在一起。

报应。

他突然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喘不过气。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青年，轻而易举便能穿过重重守卫，轻而易举便站在了他的身前，轻而易举便震慑住周围所有的宫人。他若想要他的命，也是轻而易举吧。

“你们都下去吧。”

老人疲惫地挥一挥手，遣退了周围被这个青年吓得缩在一起的宫人。

“你说得不错，皇后诛杀云妃，是我知道的，也是我授意的。”

卓无衣无言地看着他。

白戚仿佛一瞬间老了。他的目光放空，直望向殿外的夕阳。血红的余晖铺在殿前的台阶上，一如这宫中洗不尽的鲜血。

接下来，他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和所有故事的开头一样，这个故事拥有一个美丽的开头。

白戚还是皇子之时曾随父皇巡视江南，在杏花微雨的江南小镇见到了这个美丽又富有才情的女子。一见钟情之后，他请求父皇，将她纳入府中。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那梦一样的初见是这个女子身后庞大家族的设计，这个美丽又多情的女子是家族献给太子、求得荣华富贵的祭品。

他知道的时候已经登上皇位，这个女子已经被封为云妃。他出于对她的宠爱提携她的家族，终于有一天发现她的家族已经可以掣肘于他。

于是，美丽的梦破灭了。帝王是不能有梦的，也是不能有心的。他开始惧怕她身后威胁到皇权的家族，也惧怕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暗藏什么不为人知的玄机。

她不能有儿子，若她没有儿子，他的江山才会稳固。

可她有了儿子。

别无选择，杀掉她，杀掉她的儿子，摧毁一切敢于威胁他皇位的人。为了不让她和她的家族有所察觉，他授意了皇后，将这一切暗流掩藏在争风吃醋的表面下。

“可你最终也没有保住你的江山。”卓无衣静静说道，“也许我的母亲至死也不知道，是她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害死了她。”

御座上的帝王笑了，笑容凄凉而孤独。

“是的。”他最终说道，“是我辜负了她。”

曾经海誓山盟，花前月下，曾经那般美好，万千宠爱。

在无情的帝王家，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

“我该走了。”卓无衣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直到倾颓之时也要守在宝座上的帝王，“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再无瓜葛。好自为之。”

他本就对这个冷冰冰的皇宫毫无感情，对这个血缘上的父亲也并无敬意。就连他早逝的母亲，他也只是知道自己和她长得很像而已。

他只为最后一个真相，了却自己凡尘间的牵绊。也许也只是为当年的恩怨纠葛，画上最后一个句号。

他对这个国家没有感情，对这座城也没有感情。他只为至死还在保护他的卓王夫妇感到难过与惋惜。他们二人直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不过是权力斗争中的一个很小的牺牲品。

就连他这个皇子，也一样。

踏出大殿正门的一刻，残阳只剩下半轮挂在天边，映照着这座冰冷无情、沾满鲜血的皇宫，为这里逝去的无数生命，渲染上一笔浓墨重彩。

卓无衣深吸了口气。

这个国家即将覆灭。而他从今以后，也只是南华仙尊，卓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