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无衣踏进不归殿暖阁的时候已经入夜。他怀着满腹心事推开暖阁的门，一瞬间扑面而来的冷清让他几乎怀疑自己进错了门。

室内寂静得几乎能听到窗外落花的声音。

案几上的书信和他离开时一样散落着，旁边半杯清茶早已凉透。

空无一人。

卓无衣内心涌上一阵自己也无法分辨的焦急。他暗自定了定神，立刻奔向云琛平日喜欢呆着的长廊，然而尽头处只剩下一张“问情”琴，满地落花昭示着这里至少半日无人光顾。

师父不在，他会去哪里？

难以抑制的惶急仿佛冷水般从头泼到脚，卓无衣不禁微微颤抖。面对心魔的时候他没有惧怕，面对太上幻境那无穷无尽的妖物时他没有惧怕，面对多年前母亲死亡的真相时他没有惧怕，却唯独在云琛不见踪影时失了分寸。他知道云琛现在灵力虽强却不会使用，也知道他还受一些残留记忆的影响，更知道他此刻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若是他遇到危险……

卓无衣不敢再想，只是疾步奔出暖阁。夏季的夜晚吹来融融暖风，卓无衣猛地想起自己过人的感知力，于是将力量全部外放，探查之下不禁一愣。

云琛……在屋顶？

纵身轻轻跃上屋顶，果然见到一袭白衣静静躺在月色之下，宛若一朵紫薇落花。卓无衣松了口气，向他走去。

“躺在这里做什么？”

长长的睫毛微颤，云琛似是被惊醒一样睁开双眼。

“你回来了啊。”他用随意的口气说道，“我本来只是想看会儿风景，结果睡着了……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是觉得特别疲倦。”

“也许是因为你刚醒。”卓无衣笑道，“下去吧，若是倦了，回暖阁里睡。”

云琛看起来的确颇为疲惫。他点点头，扶住卓无衣，就在他迈步的刹那间卓无衣忽然感到他的灵力凝滞了一下，仿佛消失了一样。

“等等！”卓无衣心中大骇，“别动！”

他又一次仔细感受他的灵力，却再无那种消失一样的感觉。云琛回头不解地看着他，眉宇间盛满倦意。

这是怎么回事……卓无衣心中疑惑，难道是他自己太累，那一瞬间的感觉出了偏差？可是怎么可能？对他来说，“感知”这件事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怎么可能出现偏差？

错觉吗？

对于仙人来说，赖以生存的根本便是他们的灵力。若是失去灵力，他们就会变成一个凡人，但若是云琛失去灵力，以他一千多年的年纪，恐怕他在变成凡人的瞬间就会立刻暴毙。

这件事不能大意。卓无衣一面和云琛一同进入暖阁一面暗忖，或许他应该询问一下叶为书。

把云琛扶到榻前躺下，正要抽身去案前看一看那些书信，却感到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拉住。

卓无衣眼底漫开一丝微微的惊讶：“怎么了？”

“你不睡？”

云琛的声音中饱含着浓浓倦意。他已经有些睁不开眼，却仍然强撑着，漆黑如墨的眸子定定看着卓无衣。

卓无衣禁不住笑了。他的师父哪里还像个师尊，倒更像是孩子，拉住他衣袖眼巴巴地不想让他走，却又说不出口。

他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变故，受了怎样的伤害，才把自己最终变作那个冷静自持的紫微？

心底涌上些许怜意，卓无衣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拂上他的长发。

“我在这里……小琛。”

没有回应。

低头一看，云琛已经睡着了。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一只手仍然固执地拉着他的衣袖。似乎在睡梦中并不安稳，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卓无衣又仔细看了他半晌，微微蹙起了眉。

云琛的状况很不对。就算失忆，他也仍然拥有紫微之力，只不过无法使用，不至于衰弱到这种地步。他的手太冷了，让卓无衣误以为自己握住了一块冰。他的呼吸太急了，就像从未练过武功的凡人……凡人！？

卓无衣倏地搭上对方的手腕，感受对方略显凌乱的脉搏。他不通医术，但一定有什么问题出现在了云琛身上，而他根本无法探查。他只能感到对方显而易见的衰弱和倦意，就像迟暮的老人，正在逐步迈向死亡。

卓无衣轻轻从他手中抽走自己的袖子，来到庭院当中。他想了想，伸出右手将一丝灵力波动扩散在空气里，呼唤着歇息在太虚幻境的朱雀和青鸾。

他没唤来这两只鸟，反倒唤来了叶为书。也许是感受到了卓无衣情绪的不稳定，叶为书赶来的脚步有些急，身后跟着同样有些惶急的祁桃。

“发生了什么事？”

“小琛情况不对。”卓无衣冲祁桃点点头算是见礼，对叶为书言简意赅地说道，“我感觉他的灵力正在不可恢复地衰弱。”

“什么！？”

叶为书大骇之下也顾不上卓无衣对云琛的称呼问题，三步并作两步就冲进了暖阁。祁桃甚至都来不及发出惊呼，紧随其后冲了进去。

云琛仍然在熟睡。他的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呼吸急促而微弱。祁桃只看了一眼，一双妙目顿时蓄满了泪水。

“紫微他……”

“紫微正在失去力量。”叶为书脸色阴沉，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绝望，“当年师尊散功给他之后，也是这般模样……”

紫微只有陨星之时才会逐步失去力量，从一个灵力卓绝的神仙慢慢变成一个凡人，最终等待他的只有死亡。因此听到叶为书此言，卓无衣心底一震，再开口时声线都在颤抖。

“我能做些什么？”

“你即刻去清明殿。”叶为书沉声道，“出现倦意、深眠不醒、越来越衰弱接近凡人是紫微正在陨落的初期。他最多还有两年的时间，你必须找到占星者，在他彻底陨落之前想尽办法更改他的命格！否则……他只有死路一条。”停了一下，叶为书痛苦地皱起眉：“我原以为他封存感情所付出的代价不过就是失忆，但他毕竟违反了历代紫微的禁忌——紫微一旦动心，等待他最好的结果就是功力尽失，恢复成凡人，最终死亡。看来，他也逃不过这个禁忌。无衣，”他说着长叹了口气，“你和他之间的事情我不会再阻止。他曾经找过占星者算你和祁苏的命格，他一定知道占星者的所在。可惜他失去了记忆……”

“无碍。”卓无衣定定看了一眼沉睡中的云琛，“我一定能救他回来。师伯，紫微之事就拜托你了。”

“等等！”祁桃叫住了正要离开的卓无衣。她双目微微有些红肿，但神情却是坚定的。她从怀里掏出一枚玉坠，“你要带紫微走的时候，把这个给他带上，或许能缓解他的症状。”

祁桃是至纯至净的净妖。卓无衣点点头，伸手接过：“我明白。”

起风了。

这个夜晚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仿佛有阴沉的云挤满了天空。卓无衣踏进清明殿，只觉一股凉意扑面而来，深入骨髓。

这里已经太久无人居住。他点亮了门口的烛火，昏暗的烛光照亮了清明殿的主殿。这座宫殿比不归殿小得多，看上去只有不归殿两个暖阁那么大，这样正好也方便了卓无衣的寻找。

将灵力探出去，卓无衣一步步向前走去。清明殿的案几上散落着几封已经发黄的书信，他一封封翻过来，看到上面写着的大多数是同一个人：“玄落 敬启”。

玄落？那是上代魔君的名字，卓无衣曾在暖阁书房里看到过。他将最上面一封信拆开看了一遍，发现了一个让他无比震惊的事实。

玄落，上代魔君，竟然是上代紫微仙尊玄止的亲哥哥！

难道紫微仙尊和魔君总有不可言说的关系？卓无衣不禁想起云琛和季瑛曾是至交好友，而自己上次见到季瑛，对方与云琛似乎根本没有生死相搏的意思。若不是清楚云琛心中另有其人，他几乎要以为这两人曾经不仅仅是“至交好友”！

放下这封书信，卓无衣快速拆开浏览了另外几封书信。很快，他得出了整件事情的轮廓。

玄止作为上代紫微仙尊，曾经也是上一任占星者。他的哥哥玄落原本也在紫微门下，但因处处不如玄止而心生妒恨，选择堕落，成为了魔君。玄止心怀愧疚，始终认为玄落的堕落是因自己而起，并最终因此放弃紫微之位散功给云琛，临散功之前，将占星者之位另传他人。

这几封书信均写着“玄落敬启”，却堆放在这里，显然并未真正发出。而占星者之位的传承向来需要保密，所以玄止也并未在书信中说明。

那会是谁！？谁是玄止最终选定的占星者！？

卓无衣快步走到书架前，发现上面除了厚厚的灰尘，便只剩下一本《人间实纪》。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将那本书拿了下来，拂去灰尘之后看清了作者的名字。

叶承泽。

卓无衣并未读过这本书，对叶承泽这个人也是闻所未闻。他丧气之下还是把这本书揣进怀里，又继续搜索整座清明殿。

很快，他就不得不承认，清明殿里什么都没有了。玄止去世之后，也许是云琛，也许是别的什么人，出于某种理由把这里清理了一遍，只剩下这本书和这堆书信。

那么，清理的那个人为什么要留下这本书和这堆信呢？

卓无衣沮丧地靠在书架上，随手翻开那本《人间实纪》，发现这本书讲的大多数都是巨门星所在辖内的凡间百态。也许穆小楼会喜欢这本书。

怀着沉重的心情，卓无衣回到了不归殿。夜深人静，那黑沉沉的天幕给人一种压抑之感，让人沉沉喘不过气。卓无衣走进暖阁，看到叶为书坐在熟睡的云琛旁边，温润如玉的眉目间笼罩着淡淡的忧愁。

“如何？”

见他回来，叶为书目光里有光亮微微跳跃了一下。

“……”　

卓无衣只是摇了摇头，把那本《人间实纪》递给了叶为书，还未开口说话，叶为书就讶然道：“这是巨门的书？”

卓无衣一愣：“什么？”

“巨门星君叶承泽，他和师尊的关系可以称得上是互为知己。”叶为书说着，将手里的书一扬：“他们就是因为这本书相识的。”

“难道是失踪了的那个巨门星君……？”卓无衣脑海中刹那间划过一道雪亮的光，他的眸子骤然亮了起来，“他的女儿是叶婉晴？”

“正是他。”

“然而他在34年前失踪了……”卓无衣慢慢说道，思路逐渐清晰起来，“他一定没有死，因为仙界始终没有出现下一任巨门星君。难道……他就是这一任的占星者？”

叶为书看上去被这个大胆的猜想惊住了，过了片刻才说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卓无衣不禁在屋里来回踱步：“不论他是不是，我都要找到他！”说着他霍然停下，“必须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