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找到叶承泽。

卓无衣在云琛榻前安静地坐着，仿佛一尊雕塑，在晨光熹微之中静默成了一副剪影。

“你一夜没睡吗，无衣？”

云琛显然还没完全睡醒。他俊美的眉眼间带着缱绻朦胧的睡意，彻底褪去了平日里的冷冽清明，反而有些迷糊可爱起来。卓无衣看他这样信任而纯粹的神情，不禁一怔，随即勾起唇角，笑容疲倦却带着欣喜。

“你醒了。”

我以为，你会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头疼。”云琛小小地叹了口气，仿佛随着他记忆的失去和灵力的减退，他的心智也发生了变化，“我好像生病了？”

卓无衣点点头：“没事，很快就会好的。”

云琛的目光却投向了窗外。梨木雕花窗关着，他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能感受到夏季清晨的微光扑在脸上，细腻而柔软。卓无衣的影子在不甚明朗的光线中模糊，但却仍然宛如天神般守在那里，让人莫名便觉得心安。

“我觉得很累。”云琛的口气轻柔而缥缈，仿佛他的力气所剩无几了，声音轻得宛如一尺轻纱，“我做了个梦，梦到我活得太久了，久到你们都不在了。真的很累。”

“我不会走。”卓无衣一下一下，轻轻拂过他宛如绸缎般光滑的黑发，声音低沉而喑哑，“你还在，我怎么敢离开？”

记忆停留在一千年前的少年云琛笑了，无拘无束，无压抑无痛苦。他眉眼弯弯，笑容灿烂而耀眼，在熹微的晨光中宛如一缕清新的阳光，穿云破雾而出。这是卓无衣第一次见他纯粹意义上的笑容，不含半分杂质，宛如熠熠生辉的星辰，晶莹剔透；又仿佛早春绽放的第一朵桃花，惊艳人间。

原来，无心无情的紫微年少时也曾那般耀眼过；原来，清冷自持的紫微年少时也曾那般灼目过。难怪宁文兮的目光会被吸引，难怪林安懿同样爱慕于他，他如此美好，如此纯粹，如同每个人心底最初的梦，曾经触手可及最后却又异常遥远。

“我想出门走走，可是却睡着了。”云琛半撑起身子，长发倾泻下来，他看上去清润如水，“无衣，我病得重吗？”

卓无衣摇摇头：“不重。”

“那你为什么皱着眉？”云琛忽地收回目光，仔细看着他，那双眸子清澈通透，“你看上去要哭了。”

卓无衣心里一紧，长长叹了口气：“过去总是你照顾我，现在轮到我照顾你了。小琛……你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他停顿了一下，续道：“你会没事的。”

因着要带云琛去巨门星，卓无衣准备了很多东西。云琛在逐渐失去灵力，也在逐渐失去生命力，他困倦的时间会越来越长。从紫微山不用传送阵到巨门山，御剑少说也要半个月的时间。卓无衣本想直接开传送阵，但被叶为书阻止。他言道，因为巨门山早已被闻溪攻破，如若他二人使用阵法过去，对方必然有所察觉；而卓无衣是云琛此刻安全的唯一依靠，如果他因为灵力消耗过大而不能应战，他二人就会一同葬送在闻溪手中。

卓无衣深以为然，于是带着云琛御剑一路飞过凡间大小城池的上空。起初，云琛还会从高空俯瞰下面的风景。但随着路程的推进，凡间战火纷飞、惨不忍睹的景象一一暴露在眼前。云琛不愿再看，于是一多半时间便是听卓无衣讲仙界的奇闻轶事。

他们偶尔会在野外露宿。随着逐渐接近巨门山，这种时候也多了起来——被战争蹂躏过后人界的城里已无可以歇脚的客栈，卓无衣便会构架一个结界，为云琛抵御夜晚微冷的风。几次情不自禁的亲近也只是点到为止：云琛清醒的时候越来越短了。

半个月之后，他们终于到达了巨门山脚下。

曾经是仙界十四星君辖内的巨门山此刻仍然一片苍翠之景，似乎魔界攻破这里并未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变化。然而卓无衣仍是十分小心，与云琛向巨门星君居所而去时，一路都在使用结界隐藏行踪。

站到无妄宫门口的时候，正是夕阳沉坠的傍晚。卓无衣与云琛自屋顶而下，落在玉阶上。

就在这时，遇到了敌人。

两团黑气一左一右，向他们二人迎面扑来。卓无衣一手拉过云琛，一手五指张开微微一握，便将两团黑气尽数抵消。

“你们果然来了。”

随着一声娇笑，叮铃叮铃的脆响自身后传来。有一位形容娇俏的女子正踏着玉阶一步步走近，她赤着双足，小巧玲珑的脚踝上缚着两串银闪闪的小铃铛，走动之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夕阳在她身后铺陈一地红妆，便如同她面上匀开的胭脂。

“我好开心。”她娇笑着，“我能感到我的力量在逐渐增强……拜你们所赐。”

云琛骤然闷哼一声，向后退了一步。卓无衣扶住他，只见他眉宇间浮起一丝黑气，显然受了魔气的影响。

“你是谁？”卓无衣遽然沉下脸，总是熠熠生辉的眸子也在瞬间阴云密布。他一只手已经搭上腰间的南华剑，金色的灵力在指尖隐隐流转。

“我是病魔。”那少女轻轻一笑，“病魔姚连思。”

她再度走近几步，银铃叮当脆响，仿佛在招魂一样，向他二人步步紧逼。卓无衣踏上一步，锵然一声南华剑半出鞘，粲然的金色溢出，剑气四散开来。

“南华仙尊何必如此紧张。”姚连思娇媚一笑，“紫微仙尊已然病入膏肓，无药可医。我不过是来沾光而已……毕竟，能得到来自紫微仙尊的力量，真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你这样貌似无辜的人，我见得多了。”卓无衣眸光冷冽，不带半点温度。强横的灵力骤然爆出，挡在他二人身前，“你若想碰他一下，先踏过我的尸体。”

在太上幻境八年，从生死边缘走过，受过各种苦楚，现在的卓无衣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少年。他是南华仙尊，他必须保护云琛的安全，他凡人的生命已经在上梁国那一日的落日中化作血红晚霞，他余下的生命则因为云琛才具有意义。

姚连思唇角含着隐秘的笑意，曼妙的身躯在夕阳中摇曳生姿：“南华仙尊，我是病魔。紫微仙尊此刻正成了我力量的来源，你觉得你能斗得过第二个紫微吗？”

卓无衣只冷冷道：“尽管来试。”

他向后瞥一眼云琛，见他面色虽然苍白却并非毫无生气。南华灵力替他挡住了病魔魔气的侵蚀，因此此刻的云琛除了有些虚弱和疲倦，并无异状。他眸子中带着隐隐的担忧，正注目他们二人。

“不必担心。”卓无衣对他温和一笑，“我很快结束。”

姚连思所言并非虚张声势。她的力量来源于病痛，站在这里、病势沉重的紫微也的确可以成为她力量的来源。可是，她也未免太小看了南华！

卓无衣微微抬眼，那临风而立的卓然风姿宛如俯瞰天下的君王。南华剑完全出鞘，金色与血红色的光芒交织，流淌出决绝的杀意。

随后，姚连思动了！

仿佛一道银色的闪电，前一刻还娇滴滴、俏生生的少女下一秒便到了卓无衣眼前！卓无衣瞳孔微微一缩，当的一声，有金色和银色爆散开来！

“南华仙尊好大的火气！”姚连思纵跃后退，滑出三丈开外，清脆的笑声遥遥传来，“听闻你和紫微仙尊原本是师徒！师徒相恋，这可是悖德的存在！南华仙尊，你行事倒是颇带三分邪气，我看你也许能做魔界中人……”

话音未落，她陡然瞪大了双眼，喉咙中剩下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只能发出汩汩的声响，仿佛血液飞泻出体外的声音。当胸一柄长剑透体而过，血腥气在夕阳中四溢。

剑柄握在卓无衣手中。

他玄衣在风中飞扬而起，金光流动于袖口和衣袍之上。他眉目沉静而俊朗，只那双眸子宛如漆黑的暗夜，不带一丝温度和笑意。

“你未免太过自信。”他沉声开口，“就算力量如何来源于云琛，终究只是一个失败的复制品。我既然是紫微仙尊的徒弟，怎会被一个失败品击败？”

长剑逐渐抽离身体，姚连思的口中也不断溢出鲜血。卓无衣冷然道：“更何况，我与云琛之间的感情，其他人没有置喙的资格。”

姚连思的神智慢慢涣散，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卓无衣喑哑低沉的嗓音。

他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