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罢。”

卓无衣还剑入鞘，回到云琛身边，探一探他的脉象——所幸平稳有力，看起来并未受到姚连思的影响。

卓无衣心中清楚，病魔不过是心魔闻溪派来的牺牲品，用来试探云琛的情况。也许闻溪就在后面，他们必须快一些搜索完巨门星的无妄宫。

魔界虽然攻破巨门山，不过闻溪似乎并未费心去保护这里。这也可以理解，巨门山人丁凋敝，无法为他提供足够的力量，能让姚连思在此守护已经是极限了。而周围的魔气对卓无衣来说构不成威胁，他只需撑起结界便能轻松化解，在结界中的云琛安然无恙。

二人踏入无妄宫正殿。残阳将他们的影子拖长，纠缠融合在一起。卓无衣将灵力放出，感知着殿中的一切。

据他所知，当年巨门山发生叛变，叶婉晴才出生几个月。原本只是一场可以内部处置的叛变，叶承泽却偏偏给云琛发了求援信。可是巨门山和紫微山相距半月路程，哪怕用最快的方式求援也要至少两三天才能到达云琛手上。等云琛赶到之时，叶承泽已经离开去追击叛徒，从此一去不回。

这件事看似天衣无缝，实则有很大的漏洞：巨门山距离紫微山比较远，距离贪狼辖内却比较近。为什么叶承泽选择送信给云琛却不选择求援于贪狼星君？

二人在无妄宫内搜索了一遍，只在书架的最显眼处找到了一个灵力记号，这个记号是因为卓无衣探知，用灵力擦拭，才得以显露。

“看起来，叶承泽设定了一些特定的条件。只有在特定条件下，这个记号才能显示出来。”卓无衣抚着那处明显的印记，沉吟着，“这也是为什么闻溪等人始终没能发现的原因。包括当年的你在内……”

云琛微微蹙着好看的眉，只觉有一些片段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想不清楚。他沉吟片刻，也抚上那处记号：“只可惜，我什么也帮不上你。”

“我的灵力难道与众不同？”卓无衣喃喃自语，“我只知道我前世是被双凤救下才得以转世，在太上幻境之时，也有一些妖魔和我透露过我的经历……”他的声音忽然停了一下，目光转向那处闪闪烁烁的标记，“……难道竟然是因为双凤吗？我的力量和它们感觉几乎一模一样，这么说，我灵力的本质区别就在这里？”

他尝试着控制灵力从指尖涌出，流入记号之中。果不其然，一阵绚烂耀眼的光芒过后，出现了一幅图景。

云琛略带惊讶地仰头看着，卓无衣则欣喜若狂：“我知道是哪里了！”

叶承泽果然就是占星者！

一望无际的东海波光粼粼，水波荡漾，宛如海浪中翻腾起万点金光。

有一块巨石高高伫立在海岸上，仿佛一颗突出的门齿，咬进海水之中。

有一位身披蓑衣的中年人正坐在巨石之上，手里拿着一根钓竿，安静地垂钓。他的背影很稳，也很凝重，茫茫然融在一片阳光里，却生不出半点温暖的味道，唯有看遍沧海桑田的苍凉。

身后传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人步履轻快，着地几乎无声无息，显然内功深厚；而另一人则脚步微重，似乎带着伤。

蓑衣人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双眼。

他们终究找来了。

命格一事，终究非人力所能控。他不过是占星者，仰望星辰，占卜命格，却无法更改既定的归宿。偏偏有许多人苛求于他，希望能一卜前路，预知预判，从此一帆风顺。

“南华仙尊、紫微仙尊。”

叶承泽起身。手里的钓竿轻轻放下，虽然披着蓑衣，却仍难掩他一身出尘的气质。这种出尘与之前的云琛又有所不同——云琛状似无情却有情，而他是真的心中淡漠，不存凡念。

“也许我应该称你一声‘巨门星君’。”卓无衣略一拱手，身边的云琛也简单见礼，“看来，你早知我二人会来找你。”

“世间万物，无不有迹可循，就如同这天上的星星。”叶承泽抬眼一瞥浩瀚长空，轻叹道，“我早已算到今日。”

卓无衣微微颔首：“既如此，那就不多费口舌了。晚辈想请教巨门仙尊，有何法可救云琛？”

有灿烂的阳光铺洒在三人身上，带来融融暖意和蒸腾而起的热气。叶承泽却仿佛浑然不觉，只是淡淡看着二人。海水击打在巨石之上，发出轰轰声响，有细密的水雾飞散在空气中，扑面带来些许咸腥的凉意。

“无药可医。”叶承泽轻轻开口，却是惊雷般的四字，“紫微星君不可妄动尘念，不可妄动凡心，否则将陨落进入轮回，无一例外。”

“恕晚辈直言。”卓无衣音调平稳，言之切切，“莫非第一任的紫微仙尊便是如此？这种禁忌听上去更像是一个咒术。”

“你很聪明。”叶承泽的眼底浮起一丝波动，“的确是一个咒术，而且是第一任紫微仙尊所下。这本是紫微的一个秘闻，但我既然成为占星者，接受传承之时就注定要接受这些。”

看卓无衣神情疑惑，他续道：“实际上这个咒术因南华仙尊而起，我只希望能以南华仙尊而终。第一任紫微仙尊与当时的南华仙尊相恋，却惨遭背叛而死。在死亡之前，他下了历代紫微仙尊不得动情的咒术。”

卓无衣惊讶地看着他，云琛也有些吃惊——他已经接受自己是紫微仙尊的事实，但乍然听到这种事，他还是有些无法接受。

“那么一定有解除的条件。”云琛忽地开口，“是什么？”

叶承泽深深看他一眼：“紫微与南华互施易命之术。”

此言一出，二人具是一怔。

云琛之前已经对卓无衣下过易命之术。所谓易命，便是交换二人的命格，被易命之人所受的伤害将全部转移到施术者身上，直至施术者死亡。这种仙术是逆天禁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用，何况使用者也少之又少。甘愿替另一个人面对死亡——这得是何等的勇气？

然而在卓云二人这里，却无比简单。

“紫微仙尊本来就是两人。”叶承泽淡淡续道，“一为紫微，主紫微星；二为南华，主南华星。南华与紫微伯仲之间，平起平坐，统称为紫微。第一任紫微之后，他二人命格就此分开，若想重新合二为一，必须这样做。也只有这样，才能破除咒术。”

“痴人。”卓无衣唇角露出笑意，几乎想放声大笑，“第一任紫微仙尊或许认为这就是世间最难之事。然而这有何难？”

“易命之术很痛苦！”叶承泽提高了声调，目光如炬看着卓无衣，“你会比任何时刻都濒临死亡。如果你心中有一丝一毫的不甘愿，它都会夺走你的生命！”

“这些事，师父都承受过了。”卓无衣柔软地看了一眼有些茫然的云琛，忽然使用了旧时的称呼。似乎唯有这样，才能让他感到时光不老，岁月还在。

“也许在一些人看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是最困难的事。光明常常与黑暗相伴——感情中如何不存在欺瞒与背叛？”卓无衣垂下眼帘，轻声说道，“然而我知道，对他我永远不会。只因为——他是对的那个人，也是此生唯一一个。”

云琛唇角漫上怅然又略带伤感的笑意。他现在没有记忆，偶尔会感觉自己是个旁观者——旁观着卓无衣与过去那个云琛的回忆和深情，经历与过往，有时竟无端羡慕起自己来。

他已经得到了很多。

“所以，该怎样施展易命之术？”卓无衣唇角扬起笑容，仿佛从前那个飞扬明朗的少年又回来了，“我师父没教过我。”

感受到剧痛扯裂身体的那一刻，卓无衣迷茫地想，原来云琛当时这样痛，他竟一点也不知道。

仿佛回到他们初见的时刻，云琛一袭落落白衣，伏在桌边上。那样淡漠，那样疏远，那样缥缈，仿佛一个洁白如云的梦，落在他的心头。

他疲倦而虚弱，清减而削瘦，站在竹林间宛如一缕淡淡的风，恍惚而空明。

“无衣。”

有人在唤他。

卓无衣勉力睁开眼，朦胧中看到一寸洁白无瑕的云袖。淡淡的冷香袭来，冰凉而细腻。

这样的清醒只维持了一瞬，他又陷入幻梦之中。

第二次清醒是因为空明而淡然的琴声。弹的是一首《凛凛岁月暮》，卓无衣只听到开头四句话：

凛凛岁月暮，蝼蛄夕鸣悲。

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

曲调有些凄然和悲凉。他再度勉力睁开眼，这次看清了屋内的陈设——桃木案几上放着一把古旧的琴，云琛背对着他似乎正在出神，一下一下拨弦也只是信手而弹。他依然穿着那身白衣，半点花纹也无，熟悉的灵力流动在空气中。

太好了。卓无衣松了口气，看来他已经恢复了。

“师父。”卓无衣声音有些微弱，“……师父。”

云琛骤然回头，正对上他漆黑如夜的眸子。他万年冰封的眼底透出一丝淡淡的欣喜，宛如一缕清浅的阳光，带来浅浅的暖意。

“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