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卓无衣醒来到可以下床走动，只不过用了两日光景。叶承泽居住在东海之滨，他时常能听到海浪与波涛拍打在巨石上的声音。恢复了的云琛偶尔会在那日叶承泽垂钓的巨石上练剑，洁白胜雪的衣衫在海风与水雾中飞舞，宛如一朵怒放的杨花，又仿佛一片隆冬的雪。那时卓无衣正倚在窗边恢复自己因易命之术而留下的创痛，叶承泽就站在一边，翻阅一本泛黄的古书。

“南华仙尊。”叶承泽见卓无衣始终呆立在窗前注目那抹洁白的身影，于是出声唤道，“你是否还对转世一事心怀芥蒂？”

卓无衣闻言一怔，目光虽然仍停留在练剑的云琛身上，但心绪却陡然震了一下：“你怎么会知道？”但随即他笑了一下：“也难怪，你是占星者，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曾经以为我会恨他。”卓无衣长长地出了口气，注意力又一次回到不远处的云琛身上，“但我发现我根本无法恨他。”

“为何？”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卓无衣轻轻一笑，却是无比淡然，“也许师父当初也不过是想继续守护林安懿，他始终对林安懿之死心怀愧疚。而可惜的是，我不是林安懿而已。他也许已经放下林安懿，只不过那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执念，支撑他走过了这样长长久久的时间……”

他轻叹一声，回想起云琛与其他人无数次的欲说还休，回想起拜师时对方那惊艳绝伦的笑容，回想起穆小楼、苏别离甚至林安阳等人掩藏在表象之后的深思，还有宜君、子硕等一代弟子的表现——显然，他们是与林安懿相熟的，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只有他不知道而已。

但是，那又如何呢？

最终与云琛破除紫微咒术的人是他，最终站在不归殿里的人是他。结局已经落下，他没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我已知足。”卓无衣轻笑，撑着窗棂站直身体。剧烈的痛楚流经四肢百骸，他不禁又想起他初来紫微时云琛那宛如深潭一样的眼眸，于是真正笑了起来。

他出生于皇家，成长于市井，成熟于仙境。经历了血亲的背叛、世人的嘲笑、感情的痛苦……几番风雨之后，他发现不仅仅是凡人，只要是世间的生灵便有“心”的存在，而最凉薄、最善变、最复杂者，莫过于心。

“叶前辈。”卓无衣向叶承泽略略拱手，“晚辈想请教叶前辈，是否魔君与紫微的命格也注定相互纠缠？”

叶承泽真真正正惊讶地看向他，眉梢眼角却含了一丝笑意：“现在，你才真正让我感到你不愧为南华仙尊。”说着他一声喟叹，“不错，你师父也一定教导过你。有得必有失，有光必有暗，所谓仙与魔，不过是一个事物的正反两面。紫微与魔君，注定纠缠不休。”

直至易命之术带来的痛楚完全消失，已经过去五六日的光景。这期间，卓无衣经常与叶承泽交谈，云琛就每日到巨石上练剑。偶尔他二人会切磋一下，像在太虚幻境里一样，日子纯然而愉悦。

卓无衣完全恢复之后，他们必须返回紫微了。叶为书在紫微山寄来书信，絮絮问寒问暖之余也提及仙界其余星君即将前往紫微一事，希望云琛早日回去主持大局。

卓无衣私心是不想离开这里的。一旦离开，又要面对那些残忍而无情的现实。但为了遏制魔界势力进一步扩张，他不得不同意回归紫微。

于是，在第七日的清晨，他们向叶承泽告别。

“也许这一去就是永别了。”叶承泽淡淡一笑，“紫微，南华，你二人保重。”

卓无衣一怔：“永别？怎么会？”

“我已泄露你二人命格，必将不久于世。”叶承泽似是浑不在意，只淡笑着说道，“不必邀请我去紫微避祸，我无意给紫微惹来祸端。南华，”他向卓无衣注目片刻，展颜道，“你比上一任南华仙尊要强大得多，你也让我十分意外。你并没有问我关于你二人未来的命数，你会超越任何一任南华仙尊。”

卓无衣眉心微蹙，仍想说话，却被云琛淡淡打断。

“保重，就此别过。”

“等一下。”叶承泽忽然出声，注视云琛良久，方才下定决心一样说道：“小女叶婉晴，劳烦紫微仙尊费心。”

云琛微微颔首：“放心。”

叶承泽于是释然一笑，略一拱手：“再见。”

他们是用传送阵回去的。

从阵法中踏出，第一眼见到的便是紫微正殿上阳殿。阵法开在了上阳殿殿外，卓云二人举步入内，还未踏过大门便听到一声怒喝。

“紫微仙尊？哼！我看是紫微魔尊吧！他能主持联合？怎么，他不是受了重伤，快要死了吗？一个奸淫自己徒弟、行为放荡的人，怎么还能当紫微仙尊！？”

云琛的脚步在门口顿住，卓无衣则挑高了一边的眉毛，笑着看了云琛一眼，低声说道：“师父，在这些人眼中原来是这样吗？看来还是我吃了亏。明明是我‘奸淫’了你……”

云琛呼吸一滞，颊边微微一红，瞥了卓无衣一眼：“不正经。”

卓无衣在心里笑翻了天。他从未见过云琛在清醒状态下羞窘的模样，现在见到只觉得新奇又存了几分继续逗弄他的心思。然而还没说话，便听到里面穆小楼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怎么，阁下不是来我紫微商讨联合，竟是挑事来了？莫非阁下也看上了卓师弟，被师尊捷足先登才恼羞成怒？”

卓无衣忍笑忍得十分辛苦。他从来没想过，原来穆小楼信口胡诌的能力竟然这么强。瞥一眼云琛，只见他神情中也带了几分好笑的意味，似乎也觉得有趣。

“呸！”先前那人啐了一口，“果然是一丘之貉！这样悖德之事居然也能坦然说出，到底是什么货色！？”

卓无衣有些听不下去了。他正要说话，却见云琛脚步一动，迈步走了进去。

“那么依贪狼所见，我应该是什么货色？”

大殿里正站着十来个人。一边大概八九个人，为首男子一袭青灰银色暗纹长袍，用玉冠束发，眉宇间不带邪气，却满是愤恨之色。另一边则大概七八个人，为首正是苏别离。穆小楼立在他身侧，神情散漫而游离，倒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样子。云琛一出声，众人不禁皆是一惊。被称作“贪狼”的男子面色一窘，随即恢复了愤然之色。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贪狼伸手一指，极无礼地说道，“堂堂仙界之首紫微仙尊，竟然对自己的徒弟行为不轨，做出如此伤风败俗、违背伦常之事！难道还能让他主持仙界大局？！”

“我作为紫微仙尊的徒弟尚且没说什么，你倒替我着急。”卓无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只觉好笑，“你的手可够长。”

贪狼的脸色涨成青紫，显然被卓无衣气得不轻。他伸手指着他们二人，连声说道：“这一对不知廉耻的师徒，怎么可能还有资格执掌紫微！？……”

“贪狼。”云琛淡淡抬了下眼睛，“你我同为十四星君之一，想必规矩自是清楚。星君传位，其源有三：其一，星君堕落成为魔仙；其二，星君选定继位者，自愿散功；其三，星君暴毙而亡。你想让我如何让出这个位置？暴毙？”

气氛瞬间凝重了起来。

由于云琛曾经讲过，因此卓无衣是知道十四星君各人的姓名和性情的。贪狼星君霍铮，为人并不坏，只是性格有些直爽急躁，最是嫉恶如仇。因此对师徒相恋一事，断然容不得。没想到，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其余几位意下如何？”云琛冷淡的目光一一从众位星君面上扫过，“你们同贪狼前来，想必就是支持他的了。”

“并非如此。”说话的是七杀星君沈白露。卓无衣还记得自己一直因为他的名字把他当成女子——“紫微，你应该清楚你们的确做了悖德之事，但我们却并不想在这种节骨眼上强迫更换紫微仙尊。只要你否认你们的关系，惩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亲传弟子，将他逐出师门，我们便确信你们之间绝无私情。”

云琛不带一丝表情：“不然呢？”

“紫微！”沈白露语气微急：“你难道真的要执迷不悟？”

云琛向卓无衣望去。卓无衣对上那双幽深冷寂的黑眸，心里不禁剧震：他只听云琛在失忆之时对他吐露过心思，然而现在他已经恢复记忆，他还会像失忆时一样义无反顾吗？他现在的眸子太深太冷，而卓无衣看不透。

“好。”云琛最终吐出一个单音。他在苏别离、穆小楼以及卓无衣等人震惊的目光中抽出紫微剑，剑锋划过一道紫光。

卓无衣几乎失去了反应的能力。他想问为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想反抗，却生不起反抗的念头。他绝望地看着那流动着淡紫色光芒的长剑——他曾见过无数次这柄剑挥向敌人，而它今日将挥向自己。

仿佛慢动作一样，云琛剑尖抬起，左手拂上剑脊。

“无衣，你看好了。”云琛忽然对卓无衣微微一笑，刹那间宛如冰雪消融，“我始终没有机会和你练习临阵的乐战。虽然你已经是南华仙尊，但所缺的功课，却一样不能少。”

说罢，金玉相交之声骤然裂空响起！仿佛平地一道惊雷，以闪电之势向贪狼星君霍铮电射而去！

卓无衣惊异地呆立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苏别离貌似暗自松了口气，穆小楼则一脸嫌弃：“天呐，师尊也学会了耍人玩，都被卓师弟带坏了。”

另一边几人的脸色却阴云密布。尤其是贪狼星君霍铮，最终表情定格在愤怒之上。

“乐战不用琴，又失了玉持，你是在挑衅我吗，紫微！”

说罢，他锵然一声长剑出鞘，剑势宛如狂风骤雨，向云琛弹出的灵力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