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驴晃晃悠悠地消失在视线中，云琛与季瑛便等在山下。朦朦胧胧、带着些潮湿意味的山岚浮动着，仿佛步在云端。

“小琛。”季瑛忽然唤道，“你觉得紫微仙尊会收下我们吗？”

云琛摇摇头，目光落在紫微山漫山遍野的青翠林中：“你很介意这件事？”

季瑛似乎犹豫片刻，方才道：“其实，我不是介意能不能入紫微，我只是介意……”

他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缥缈而朦胧的雾气忽然徐徐打开，露出一个入口。一个俊眉星目的男子穿着一袭浅紫色衣衫，从雾气之中走出，身姿飘逸而潇洒，看去宛如仙人——正是适才说要去“通报”的玄止。

他的头上多了一根通体洁白的玉簪，从云琛和季瑛二人的角度看来也只能看到明亮的日光自玉中透出，可见这块玉毫无瑕疵，定然不是凡品。

有钱啊。季瑛在心里感叹道。他和云琛同样出身于官宦世家，只是云琛家世代清贫，没有季瑛家里那么富贵，所以他一眼就认出单凭这枚玉簪，大概就能买下一座中等规模的城池。

玄止向他二人走来，脸上依然挂着谦和而温润的微笑：“我只能选一人入门。”

季云二人均是一呆：“什么？”

“我就是紫微仙尊。”玄止微笑，“我只能选一人入门。”

“所以你刚才是去换衣服了？”云琛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他们被这个紫微仙尊给忽悠了，还以为对方只是一个通报的小徒弟。没想到对方只是回去转了一圈，换了一套衣服又走了出来。

玄止瞥了他一眼。也许是错觉，云琛只觉他眼底划过一抹淡淡的讶异，旋即又多了一抹幽深的流光。

“你一定决定了。”季瑛说道。

玄止点点头：“没错，我决定留下云琛。”

“我不同意。”云琛毫不犹豫地说道，“如果季瑛不能留下，那么我也不会留下。”

玄止似乎预料到了这一点，只微微一笑：“无碍。如果你们想一同离去，我也不会阻拦。”说完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只不过，你们还会回来。”

云琛和季瑛谁也没把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放在心上。原因很简单，他们不信命，也不信会有什么逃不开的结局。

下了紫微山以后，他们决定去另一处修仙圣地——蕤山。蕤山距离紫微不远，处在上梁国与东辽国的边境上。说是不远，但以他二人的脚力而言，到达蕤山也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然而就在上梁国边境线上，出现了意外。

时值仲夏，他们走到宜城时遇到了瓢泼大雨。过了宜城，就是东辽国的边境，蕤山也就近在眼前。但他们还是选了一家客栈避雨——雨实在太大，在野外赶路根本看不清前方的路。既然蕤山就在附近，又何必急于一时？

意外就在当天晚上发生的。

为了节省盘缠，季瑛和云琛睡在一间卧房内。半夜的时候听到窗外有人在呼叫，并飞速向这家客栈靠近。

下一秒，客栈里响起一阵尖叫。

季云二人瞬间惊醒，胡乱披上衣服抄起长剑便冲到门边。刚一推开门，就被一股腥热的血喷了个正着。

“躲开！”

云琛反手一推季瑛，长剑一横，千钧一发之际架住了一张血盆大口。只见客栈里到处都是水，屋顶也被破了个洞，瓢泼大雨瀑布一样倾倒下来。

被云琛挡住的“东西”是个奇形怪状的异兽——它人面豺身，鸟翼而蛇行，嘴里不住发出一种奇怪的呼叫声，就像是人们在叱呼一样。随着它呼叫声音的高低不同，涌进客栈里的水越来越多，几乎要把整座一楼淹没。

“这是什么！？”季瑛在雨水中鬼叫一声。云琛正与它打得不可开交，一时间难分胜负。季瑛拔出长剑，竭力在倾盆大雨中睁开眼睛，从侧面向他们悄悄靠拢，企图给予它致命一击。

云琛本身虽然学过武，但只是一些粗浅的功夫，对上这种异兽尚且有些吃力。他百忙之中瞥见季瑛正在向这边靠近，不禁大吃一惊：“季瑛！身后！”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种奇特的呼叫声仿佛闪电一样，眨眼间出现在季瑛身后。原来这种异兽不止一条！

吾命休矣！

就在季瑛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云琛猛地一甩手中长剑，雪亮的剑光惊破长空，将雨水激得四散飞开，嗤地一声穿透季瑛身后的异兽，将它牢牢钉在柱子上。然而失了长剑的云琛无力抵挡面前这种异兽，被它一口咬在喉间，顿时鲜血四溢！

季瑛在刹那间思绪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冲了过去，声音拔高得变了调子：“放开他！”

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量，他猛地抽出长剑挥了过去，将那异兽瞬间逼开。他抓住这一霎那的机会，将云琛背在背上，冲了出去。

雨实在太大了。

仿佛天地间都连成了一片，季瑛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也看不清脚下的路，只按着记忆中蕤山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着。

云琛无声无息地伏在他背上，很轻，如同一根鸿毛。他喉间的血不断流出，很快就染红了季瑛的衣领，像一朵朵红色的海棠花，淅淅沥沥地流下。

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云琛的血。

他要死了。

他的身体越来越冰凉，人也越来越沉重。生命正在离他而去，他正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别睡……”季瑛一面走着，一面摇晃着背上的人，“我可不想欠你一命！你不能睡，不能睡……小琛，你醒醒……”

水越积越深，已经没过季瑛的小腿。有尖锐的石子划破了他的脚，他却毫无知觉。

“马上要到蕤山了，坚持一下……”

季瑛的声音越来越含糊，灌进嘴里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艰难地向前走着，一不小心被脚下什么东西绊了一跤，随即摔倒在雨水中。

他挣扎着爬起，一瘸一拐地继续走着。他那时唯一的信念，就是把云琛送到蕤山。

他要救他。

很久很久以后，季瑛关于后面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他唯一记住的，就是那天的暴雨如注，和抵达蕤山时那种欣喜若狂的心情。

伤了云琛的异兽名叫化蛇。伤口正在要害处，可以说到达蕤山时云琛几乎已经没了气息。然而蕤山之主给他输了些灵力，将他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我只能吊住他的性命。”蕤山之主遗憾地对季瑛说道，“想要彻底医好他，只有紫微仙尊才能做到。这种程度的魔气，不是我可以驱除的。”

那一刻，季瑛忽然想起玄止对他二人说过的话。

“你们还会回来。”

从蕤山启程返回紫微山的途中，云琛的身体情况时好时坏，他自己也时而清醒时而不清醒。他清醒的时候坚决反对季瑛带他回紫微山，甚至还因为此事瞪了季瑛几眼。

“我不介意我能活多久，我只是不想抛下你一个人。”

季瑛闻言眼底骤然亮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可是我介意。”

云琛不说话了，只叼着一片草叶，坐在马上晃晃悠悠的。就在季瑛以为他要睡着的时候，他忽然说道：“谢谢你救了我。”

“不必。”季瑛一拉缰绳，背影显得有些僵硬，“是你先救了我。我不想欠你一条命。”

“你生气啦……？”云琛夹了夹马肚子，赶上季瑛，脸上带着一抹笑容，“我不想死，但是我也不想让你一个人在外吃苦。”

季瑛翻了翻白眼：“少来这套。我因为你吃的苦还少？也不知道是谁一脚让我半个月下不来床，云大公子？”

“你真小气。”

“彼此彼此。”

二人笑了一阵，云琛忽然静默了一下，眸子一转，俊美的脸上绽开笑意：“我说，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吧？”

“此言差矣。”季瑛摇摇头，“不是‘算是’，而是‘就是’。”说罢他忽然转向云琛，表情一肃：“我季瑛在此发誓，天在上，地为下，皇天后土共鉴，愿与云琛结为生死之交。从此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绝不——背叛。”

他向云琛伸出手来，那双眸子闪闪亮亮。云琛微微一怔，旋即低头轻轻一笑，伸手与他击掌三下。

“天地为鉴，我云琛在此发誓，愿与季瑛结为生死之交，从此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绝不背叛。”

“天下之大，却唯有你一人是知己——”季瑛纵声长笑，“小琛，我向你保证，从今以后无论生死别离，都不会把我的剑对准你。”

绝不会，再让你受到这种伤害。

云琛也笑了，湛蓝如洗的天空倒映在眼底，一如他眼底飞扬的色彩。

玄止再次见到他们二人的时候，果然毫不惊讶。

这人一袭落落紫衣，站在紫微山山脚下的一棵老松树旁，像是专门在等他们一样。

季瑛把云琛从马上扶下来——彼时云琛的魔气已经侵入肺腑，他的脸上浮动着一层淡淡的紫黑色，看上去形容枯槁，宛如行将就木、病入膏肓的老人。

季瑛看着玄止扶住云琛，轻轻叹了口气。云琛也看着他，一时相顾无言。

“不必担心。”玄止微微笑道，“云琛前途不可限量，他将来会称霸四界，让所有人为之震慑。”

季瑛点点头：“那我走了。”

他转身欲走，云琛在身后唤了他一声。

“季瑛。”

他回过头来，眼底略微有些柔软的神色：“小琛。”

“你……”云琛欲言又止，“……你保重。”

“放心，小琛。”季瑛咧嘴笑了，“我终会与你并肩而立，我从不食言。”

说完，他向玄止微微拱手：“拜托了。”

转身的那一刻，他并未注意到玄止眼底的一抹叹息和凉意。他也并不知道，这一转身，从此他和云琛的命数分向两边，最终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