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琛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见到季瑛。

他二人一般用书信联络。季瑛在信中提起自己云游天下，去过蓬莱、灵谷、武曲、天相……却通通被拒之门外。原因无他，玄止在他走后曾至信仙界各位星君和仙尊，无论如何不能收下季瑛。

云琛拿着书信冲进太虚幻境的不归殿——彼时他已经是玄止的亲传弟子。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师父愤怒地大喊大叫，并把书信拍在他的面前，控诉他对季瑛的不公。

玄止却只是平静地任由他发完脾气，目光始终停留在窗外苍翠欲滴的树林间。有阳光透过枝叶散落下来，留下一地斑驳的光影。

他说，琛儿，你还不懂什么叫做命。

“我不懂！我只知道不能信命！”云琛语气激烈地说道，“你这样对季瑛，难道这就是他应得的命？荒谬！”

“恰恰相反，我是在与宿命抗争。”玄止目光如水，凛凛流动，却不起一丝波澜，“你太年轻，等你坐在我这个位置上的时候就明白了。”

“我不会做紫微仙尊！”云琛重重哼了一声，眉心蹙了起来，“终生断情绝爱……我绝不会这样压抑和束缚自己！”

玄止却只是淡淡弯了一下唇，笑容很浅，也很轻，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里。

“随你。”

之后几日除了必要的修炼与学习剑法，云琛尽量避免与玄止见面。太虚幻境很大，他可以随便找一个角落在那里一躲就是一天。这期间，他看了不少《聊斋志异》《山海经》一类的书，又顺便翻了翻《上梁游记》这类的杂文。

与林安懿相遇，纯粹是一个意外。

这日云琛卧在树下看书，忽然从远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来人踢踢踏踏地穿过草叶，站在云琛面前。云琛抬头看他：只是一个十五六岁、面目清俊的少年。他眉眼弯着，笑容像阳光一样耀眼和灿烂。

他开口道：“师父。”

云琛被他惊掉了手中的书。他向后看了看，没人；向前看了看，只有这个笑得一脸灿烂的少年，于是他确认了是在叫自己：“你是哪位？”

不会是做梦了在梦游吧？什么时候多出来的徒弟？

“我叫林安懿。”这人笑得有些傻气，“我来拜你为师。”

云琛拾起掉在地上的书，重新埋回到书本后面：“哦。”

林安懿在他面前席地而坐，笑道：“原来师父也看这种神怪小说，我还以为神仙不信这个。”

云琛瞥了他一眼：“我是凡人。”

“我知道。”林安懿点了点头，丝毫不以为忤，“太师父告诉过我。”

“我就知道是他。”云琛愤愤合起书本，从地上爬起来，林安懿也跟着爬了起来。

“师父去哪？”

“去找你‘太师父’！”

很久很久之后，云琛依然记得当时玄止告诉他的话。他说，小琛，林安懿命中注定，必然是你的徒弟。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成为你的徒弟吧。

林安懿这人自来熟，还有点话唠。有些冒傻气，但又仿佛没什么事情能让他发愁。他是自己上紫微山来拜师的，只可惜出身不好，斗大字不识一个，云琛想着自己也没有什么能教他的，就从识字开始教起。

林安懿不会握笔，他就手把手教他握笔；林安懿不会写字，他就手把手教他写字。结果第一次练习的结果，就是他毛毛躁躁地写出了一个“云”字，歪歪扭扭的，看上去十分之丑。

云琛叹了口气，转向林安懿正想说他几句，却见这少年瞪大了眼睛，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他的脸有点红，还残留着些许潮湿的气息，呼吸急促。

他一定是紧张了。

云琛莫名其妙地想着，拿起那张歪歪扭扭的“云”字。对方眼睛亮亮地盯着他，眼底流动着很浅很浅的忐忑不安。

云琛忍不住笑了。他又看了看那个“云”字，忽然问道：“安懿，你为什么要拜我为师？”

那人明显一愣，似乎一瞬间冲口而出：“师父你长得很好看，这算不算理由？”

云琛也是一愣。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个在月色下打马飞奔的少年也曾经对他说过类似的话。那时他们还年少，不谙世事，冲动而轻狂。然而此刻，这句话由林安懿说出，却意外有些不同的感觉。

就好像……一个是沉淀了岁月的酒，另一个，是轻轻的悸动。

自习字事件之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中发酵，破土而出。云琛不敢去面对，林安懿似乎也同样如此。二人深知随之而来的危险和口诛笔伐。在仙界，师徒相恋是悖德的，是无法被容忍的。于是他们有默契地并不说破，只在隐忍中互相回避。时光荏苒，很快林安懿就从当年那个两眼含笑的少年长成了玉树临风的青年。彼时云琛已经收了数十位弟子，已经渐渐有了沉稳而成熟的架子。

乔流音便是其中一位。

云琛还记得这个小姑娘笑起来甜甜的模样。她穿着紫微弟子服饰的时候就如同天边淡紫色的云霞，美丽又不落俗套。她与林安懿相爱的事情还不是林安懿亲口告诉云琛的，是穆小楼转述给云琛听的。

云琛听了一言不发，只轻轻笑了笑。然而眼里那一刹那的空落，就如同那年云家没落之时一样，不再有喜，也不再有悲。

走了这么远的路，他终究还是孑然一身。当年云家败落，父母一夜之间双亡，尚且有季瑛拉住，阻止他的心滑向万丈深渊；而如今，感情不容于世，亦为对方所背弃、逃离，再也无人拉住他，告诉他“我和你一起去”。

于是，他去找了玄止。白衣落落的俊美青年静静伫立于紫薇树下，身形在月色中显得异常萧索和单薄，仿佛一缕云，一抔雾，随时会消散开来。

玄止安静地看着他：“你想好了？”

“是的。”云琛垂下眼帘，“我自愿成为紫微仙尊。”

——一袭白衣不染风尘，如当空之月，如初冬之雪。从此，只是断情绝爱、无心无情的紫微。

这就是季瑛登仙之后，见到的云琛的模样。

玄止散功将紫微心法传于云琛，自己则悄无声息地离去——失去灵力的仙尊很快就会苍老，并面临着死亡。

云琛在几个月之内就融合了紫微心法，执掌了紫微门户。这一日他呆在不归殿里翻阅书籍，忽然一阵强烈的波动从结界那边传来，灵力之强、波动之大让他骤然起身。一开始还认为是十四星君中的哪一位新任星君如此硬闯没有礼数，但当他出去的时候，已然沉寂的心几乎要崩裂开来。

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逆着日光，站在结界外不断碰触着结界，尝试要进来。他的指尖已经烫起一串水泡，他却仿佛浑然不觉。云琛挥手打开结界，果不其然，站在那里满眼惊喜与惊讶的人，正是数年不见的季瑛。

他穿着一袭天青色长袍，衣衫上零落几朵琼花，就像他们初遇的那一年一样。他没有束发，腰间携着一柄金色的长剑。他没有变，只是身形挺拔，眉目俊朗，神情却仍然是当年熟悉的模样。

二人相对而立，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见面惊呆了。下一秒，季瑛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云琛面前，拥抱了他一下。

“小琛，我回来了。”

云琛有些僵硬地让他抱着，双手不知是举起还是放下。幸好季瑛很快松开了他，那张脸上满是笑意和喜悦。

“你居然成了紫微仙尊，真是让人意外。看来玄止真的没有骗人，你果然前途不可限量。”

云琛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忽然一僵——林安懿恰好一脚迈进结界，他们撞了个正着。

“这位是……？”季瑛回过头来。他在信中听云琛提起过几次林安懿，只隐隐有些预感，似乎眼前这人与云琛有着不一般的关系。

云琛自被称为紫微仙尊以来，还是第一次不知如何措辞。他几度启唇，却再次被林安懿抢先——他踏上一步，向他二人躬身行大礼，声音平稳，没有丝毫端倪，也不带一丝不敬的情感：“弟子林安懿，拜见师父，南华仙尊。”

于是刹那间，有不可知的凉意涌上心口，又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云琛听到自己平稳而淡漠的声音：“这位是新任南华仙尊季瑛，他是我的至交好友。”

季瑛似乎也是一怔，但旋即笑开来：“是了，是了，只有南华仙尊的玉持比较特殊，所以你们一眼便能认出。”他停了一停，忽然放软了声调：“小琛，你近来过得可好？”

云琛心底，微微动了一下。

他问过他很多次这样的话，在书信里。他永远是这样柔软而温和的口气，哪怕云琛在得知他准备独自一人修炼时寄信去骂他“你糊涂了”，他也只是用这种柔软的口气说：“小琛，紫微门下定有不许泄露门中心法的规定，我不愿让你为我两难。”

“我很好。”云琛淡淡地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倒是你——既然已经成为了南华仙尊，那就留在太虚幻境罢。紫微向来有两位仙尊，紫微弟子需要认识你。我明日带你去见见他们……”

“不必了。”季瑛笑道，“天下唯有你懂我，我留在太虚幻境就已经足够，不需要其他人应和。”说罢他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林安懿，眉心不易察觉地微微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