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琛，你……”

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季瑛并未想过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彼时他站在不归殿的暖阁中，云琛神情淡漠，翻看着桌子上的一堆书信，大意都是说季瑛既然为玄止所拒，那么他就不应该留在紫微山，更不应该进入太虚幻境的言论。

“怎么了？”云琛将那一堆书信随手放在桌边，拿起另一叠，打开扫了一眼不禁皱眉。季瑛隐隐约约瞥见上面的几个字，“大逆不道”“自私自利”，显然也是指责云琛留下了他。

“没事。”季瑛略略停顿一下，“最近形势如何？”

云琛揉了揉眉心：“魔界紧逼不放，不容乐观。他们占据了烟罗岛，将我们的辖内分割开来，我虽然带人前去支援，但是……”

“我知道。”季瑛打断他的话。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前些日子烟罗岛求援，云琛带了人前去，却九死一生，差点葬身于烟罗岛。可笑的是，十四星君竟无一伸出援手，全部都在隔岸观火。

“如果当时不是因为你护着林安懿，你也不会受那么重的伤。”季瑛的目光放在云琛身上，眼底氤氲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他早就发过誓，绝不让眼前之人再受到伤害。他克服重重困难、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也是为了能够保护他。但是他仍然护不住。凭什么？凭什么云琛就要不断为其他人牺牲自我？

“不是林安懿的错。”云琛闻言微微蹙起眉，显得有些烦躁，“他是我的亲传弟子，我保护他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季瑛的心底骤然翻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暴躁。他注视着云琛：自他住在太虚幻境以来，他从未见过云琛有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而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一无是处的林安懿！什么职责，什么弟子，全部都是狗屁！

“你爱他，是不是？”季瑛忽地轻笑，“你从不跟我说这件事，但你已经暴露无遗——你不能使用紫微之力，你每日去上阳殿教导弟子，都要避开他所在的方向；如果让你替他去死，你也心甘情愿……”季瑛一面说，眼神一面尖锐起来，心底那股隐隐约约的暴躁也愈发激烈，几乎要挣脱他的压抑，“为什么？他为你做过什么，他有什么资格——”

“你不懂。”云琛语气淡淡，眉宇间带着深深的倦意。

季瑛感到自己的怒火被这一句话刹那间点燃，他忍不住拔高了音调，冲口而出：“我怎会不懂！？是你，是你不想让我明白！”

云琛骤然抬眼看他，也提高了音调：“季瑛！”

“他是个懦夫！”

“住口！”

“你心里也明白，是不是！”季瑛一掌拍在桌子上，情绪激动地说道，“不然他就不会用别人来逃避你，你就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选择断情绝爱……他对你如避蛇蝎！”

剧烈的灵力猛然爆发，轰地一声将梨木案几和一排排书架震得倒塌下来，纸张漫天飞舞。云琛与季瑛相对而立，二人互相瞪视着，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你比那个时候厉害多了。”

过了片刻，季瑛才缓缓开口。他五指微微拢起，有细细的血痕沿着掌心流淌而下：“很好。”

在他的印象中，云琛从未因为什么事而情绪失控过，或许这是唯一一次例外。他不仅失控了，还差一点灵力暴走，伤到了季瑛。

季瑛又站了片刻，转身，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一步、两步、三步……云琛叫住了他。

“你去哪儿？”

“离开这儿。”

“季瑛！”云琛忽地喊他的名字。他的目光落在季瑛的背影上，“你为什么要这么介意林安懿？”

为什么？

季瑛握紧了拳，感到刚刚止血的伤口又一次崩裂开来，有细细的血流淌进掌心，带来些许粘腻的感觉。

“我不喜欢他。”季瑛回过身来，看着那个他无比熟悉的身影，“我不喜欢他如此懦弱，如此虚伪，让你如此痛苦。明明承认就能解决的事，他却偏偏要逃避。

“我不喜欢这个虚伪而做作的仙界。明明感情是不受控制的，明明爱上谁与那群人无关、留下谁也与那群卫道士无关，却偏偏守着那些毫无用处的‘仁义道德’，满口的假仁假义，却一个个隔岸观火。”

季瑛停住了。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他的灵力在体内翻滚。

“这些让我想起我那个教育我‘仁义’为何物、自己却成了背叛者的爹。”季瑛微微扬起头，他逆着光，看上去如同从阳光里走出的暗影，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随着他这句话的说出，他原本温和而明亮的灵力逐渐沉淀黯然，腰间那柄金色的长剑也在轻轻震动。

云琛见状脸色一沉：“别说了，季瑛。我……”

“小琛。”季瑛微微一笑，那眸子却清寒如雪，“既然你已经有了他，那么无我也罢。”

说完，他解下腰间长剑扔在地上。金色的长剑一阵震颤，逐渐失去了它的光泽。南华玉持的本体就是南华剑，它已经不再承认季瑛是南华仙尊。云琛不禁骇然：“别——！”

原本温暖而张扬的灵力刹那间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阴冷和冰凉的感觉。季瑛堕仙了！

“你——”云琛的眉深深锁起，他的手握紧又松开。季瑛对他温和而笑，语调柔软如从前。

“现在，你还愿意和我走吗？”

风从窗外轻盈吹来，拂过案几上摊开的书页，传来静谧的沙沙声。云琛从回忆中惊醒，看到卓无衣的身影正从殿外进来。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卓无衣的手里拿着一封很薄很薄的书信。他来到云琛身前，眼神深邃而沉黯。

云琛接过这封信，神色忽然剧烈震颤了一下。笔迹他太熟悉了，这是季瑛的信！

小琛：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或许已经死了。

不必难过，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当我在紫微山看到卓无衣的时候，我就明白你的执念究竟有多深了。只是卓无衣和林安懿毕竟还是不同，他比林安懿勇敢得多，你若由他来照顾，我很放心。

前段时间我去拜访了叶承泽，不必惊讶，我作为魔君，不可能不知道他就是这一任的占星者。叶承泽告诉我，其实你和卓无衣的易命之术并不能彻底挽救你的生命。你封印情感，逆天行事，本是必死无疑。而天行有常，万物轮回皆讲求“平衡”二字。所以有一生必有一死，若我想救你，只有一命换一命，这是必然的代价。不然，你会一天比一天衰弱，最终失去生命。

小琛，我知道作为魔君，总有一天会与你对立。我曾说我们之中总有一个活在过去，我多么希望我们能够真的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快意又无拘无束的时候。我们或许不强，但珍视的都还没有失去。

而如今，我们如此强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孑然一身，除了力量再也没有其他。

如果是为了救你，我想，我是可以接受死亡的。虽然我并不信命数之说，但我相信你的命数。我承担不起任何一点点关于你的风险。

毕竟，你曾是我过去的生命中，唯一一抹亮色。

我从不后悔认识你，也从不后悔死在紫微的剑下。若你没有杀了我，那么就交给卓无衣来做吧。

这么久、这么寂寞的时间，我已足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季瑛

书于 太衡86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