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一个人认为对不起某人，那有些话、有些事，必然不会再说，再做。可这些未来的国家一线工作者，全无悔意，愤愤然瞪视他。

严页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他不怕，却难免焦虑。这个环境，实在让人冷汗涔涔。

豪言壮志放出才不过一天，他们便彻底将严页排斥在外。他面对泡在水桶里的书本，丢进垃圾桶的书包时，侧头笑出声来。

翘着脚得意洋洋的同窗，正等着看好戏，看他如何奔走，与谁互殴。

欺负人真的好开心。

严页将书包拽出来丢到课桌上，提起垃圾桶就往那个笑得最开心，最大声的男生走去。他记得，这个人叫聂思阳，多好听一名字，只可惜主人贱了点。

聂思阳敛去笑容：“你干嘛？”

“嗨咯，你好呀聂思阳，打扰了。”他笑笑，猛地将垃圾桶给他从头扣下，垃圾倾泻而下，污水飞溅，很快就在聂思阳脚下凝聚。

“严野我艹|你妈！你有病啊？！”聂思阳想把垃圾桶拿下来，但严页用力压住桶底，他根本没办法取下来。

严页歪头，朗声道：“我开玩笑的呀。”

话罢，松手退开，转身又提起水桶，往他们身上泼去。尖叫四起，一群人作鸟兽散。

可笑至极。严页放下水桶，意兴阑珊，提起书包离开教室，也懒得管局面如何收拾。反正都是一发不可收拾。

他又上到天台，从缝隙中钻进去。

这是个午休的好地方，人少清静，又可见低飘絮状的云，慢游轻变。

静下来，严页翻出香烟，摸了火柴出来点燃。袅袅白烟萦绕身畔，模糊神情，隐隐可见他的手指在颤抖。

丞柯看他情绪不对，出来与他胡侃：“先生，方才在教室做了坏事，没问题吗？不是有监控？”

严页嗤笑：“你说，别人的系统都是全盘掌握，怎么到我这里你就是疑问三连？监控根本没开，那群小犊子还盖了校服。”

丞柯奉承道：“先生观察入微。”

他没有回答，默默地抽烟，望着对面的教学楼出神。二中是公立学校中花销最大的，升学率也最高。每个年级都单独有安排教学楼，共六栋，以小写的A、B、C、D为名称。高三年纪在a栋，隔壁初三b栋，以此类推。

不知道是哪一届的学生，在课余时间，觉得a栋不好听，组织班上的艺术生，取了更具文学气息的名字，例如a栋是望洋楼，大厅里还挂着那届学生的题字。

校方同意并且花钱购买装裱挂上的。

虽a栋后有名望洋，但因当时扩建图书馆，便没有更换楼牌。

所以，a栋还是a栋，不过多了个雅称。

图书馆有两座，A馆在望洋楼对面，B馆在f栋崇学楼对面——里面可谓是书山学海，囊括中外。

一支烟燃尽，严页长出口气，捻灭烟头，起身下楼。正巧遇到从厕所收拾干净回来的聂思阳，脸上脏的地方擦干净了，可那酸馊的味道却是没办法轻易除掉。

他窘迫不安，脸涨得通红，所有人都避开他，捂住鼻子露出厌恶的表情。几个别班的男生大声道：“哟，您掉厕所刚爬起来啊，臭死了——”

聂思阳终于也知道，这些玩笑到底好不好笑了。他愤怒，握拳扑上去，却被那家伙一脚踹开，连着又是几脚。踩在头上，踢到腹部。

而所有人都在笑，像恶魔低语。

他在这时候回想起已故之人，被赵晓波、曾国辉架住双臂，强迫其跪在地上的池阳。他们泼了池阳一身水，他冻得瑟瑟发抖，邵文熙捏住他的脸，用口红写上“荡|妇”二字。

那时他也在笑，尖利地笑与今又有何不同。

严页旁观片刻，影影绰绰望见聂思阳的泪水，便喊：“老师来了。”

别班的男生们头也不回地离开，还有人冲他脸上啐了口。严页拽起他，迷糊着被严页带到b103，顺手落锁。

“聂思阳，”他将手机调至录音状态，塞进口袋，拉过根板凳坐下，“你后悔吗？”

聂思阳用袖子擦干净脸，哑着声音说：“关你屁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儿？以后，我也会像你和池阳那样一直和你开玩笑，把你捞出来，又塞回泥淖之中。在高考结束之前，你一天都不要想消停。反正高中生无聊得要死，谁不想多个乐子呢？”严页无害地侧头，口中吐出的字句却叫人背脊生凉。

聂思阳不敢去想那样的日子。他已经亲眼见到池阳的结局，如果是他，根本撑不到毕业。

他垮下脸来：“你放过我不行吗？”

严页认真地思考，好半晌才说：“那你和我说，到底是谁，又是怎么欺负的池阳，我就放过你，好不好？”

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人就是这样，只要对自己无害什么都可以做。

聂思阳也坐下来，回忆片刻，开口道：“事情大概是从上学期补课开始的，邵文熙拿了本日记来，说里面都是池阳写给你的情书。赵晓波早就看不惯池阳，有这个事情做开头，他们就找池阳到厕所说话。”

他说得极平稳，语气有轻蔑也有漠然。

“日记本也在班上传阅，男的喜欢男的，这太恶心了。几乎所有人都在心理上厌恶池阳，可已经要临近高考，谁又多搭理谁呢。赵晓波借口说，如果池阳不听话，他就把日记本给你。后来只要你不在，赵晓波、曾国辉还有邵文熙就会收拾池阳。”

严页问：“怎么收拾？”

聂思阳顿了顿：“让他去小卖部买东西，两分钟内不回来就打他，泼他冷水。会把他的头按到厕所槽里，上体育课把他绊倒，用口红在他脸上写字。男生拿烟头烫他，女生写小纸条让他去死。邵文熙还给他取了外号——艾滋男，班上几乎所有人都这么叫他。也会把他的作业丢掉，书包剪烂，泼他墨水……太多了，说不完的。”

这一件件，一桩桩的往事提出来，都那么痛彻心扉，偏生还有一句“太多了，说不完的”。严页不知道坐在那个教室里，即将升学的究竟是什么生物，还能称之为人吗？

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连忙问道：“你们有没有，有没有那样过他？”似是没有克制住，声音抖得不像话。

严页又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聂思阳愣了愣，手指不停抠着裤缝，目光飘忽，好半晌才说：“有……有。邵文熙出的主意，上学期放假前一天，教室里都走空了，只剩下赵晓波、曾国辉、邵文熙、刘欣悦还有她男朋友韩子安。我本来要走的，因为等朋友多留了一会儿，邵文熙就不要我走了。”

“你们怎么做的？”严页攥紧双手，额上冷汗密布。丞柯连忙将申请来的阿普唑|仑塞进他口中，生怕他又倒下去。

聂思阳似乎已经放空，双目无神的回忆那场梦：“邵文熙让赵晓波和曾国辉脱了池阳的裤子，她买了润滑，说要看看池阳到底是不是，是不是那种人——他哭得很厉害，一直在说‘救救我’，也喊你的名字，可你不在那里，他只能哭。哭也没用。我看了一会儿，觉得恶心又可笑，没什么意思就低头玩手机了。刘欣悦看不下去，喊韩子安把木棍抽出来，要去找老师。邵文熙拦住她，威胁她。”

“他们玩得兴起，我看池阳半死不活，就叫他们不要把人弄死了。我本以为那次以后，池阳不可能再回来上课。可他还是正常上学了，后来我才知道，是赵晓波打电话给池阳，威胁他必须来，否则那天下午的录像会发到网上。到时候你肯定看得见。三月份吧，赵晓波居然说要帮池阳。鬼才信他的话，池阳肯定完蛋。”

聂思阳干笑声继续说：“果然，邵文熙以活动为由蒙了你的眼睛，曾国辉把池阳推过来，有人把门关上了。赵晓波告诉池阳，现在他可以亲你。池阳不干，他们就硬生生按住他的头，叫他非亲不可。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你反应那么大。不仅把曾国辉打得进医院住了一个星期，还分辨出了几个人的声音，挨个报复回去。”

“赵晓波害怕啊，害怕池阳把那些事都说出去，那不就完了吗？所以警告池阳，只要敢说一个字，就把视频发出去。说他滥交，是荡|妇，Bitch。谁会想到他要跳楼呢，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

严页冷着脸，眉头紧蹙，看他那似笑非笑的模样，恨不得上去一脚踹死他，但严页不能。只得闭上眼，重重地叹气。平静几分，又问：“带头、参与的就是赵晓波、曾国辉、邵文熙、韩子安是吗？”

聂思阳和刘欣悦都不能算参与者，他们是旁观者，冷眼相待，大笑不止。

“嗯。”

严页站起身，一壁离开一壁说：“你好自为之。”

余下聂思阳独自静待，他知道严页肯定不会再管他如何，因为忙着料理那几个人，已经安全了，不会变成下一个池阳——

严页没有立刻回到教室，关闭录音，又找了个僻静角落抽烟。曾经他也与池阳相似，捧着赤子丹心，一心一德地望着一个方向。只可惜都被同窗摧毁。

霸凌总是随处可见，像寄生虫一般顽固的依附在某些人身上，哪怕这条肥硕的虫子换了新的目标，被它啃出来的洞也不会因为它的离开而消失，或许，一辈子都只能千疮百孔的苟活。

他拜托丞柯把聂思阳的阐述剪出来，传到他的手机上，而他再抽会儿烟缓缓神。

“抱歉，校内不可以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