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是匆忙的，但也算是周到了，对江家来说，媒人是现找的，嫁妆是现凑的，江太医在宫中并不打算出席，酒席也请的都是八卦的，其他人根本也都不愿意来。

对慕离这一路人马来说，便简单了，他们聘礼早就抬了进去，只要慕离人还在，再找个师父凑数，他们一行人吃一顿好饭，就可以离开了。

外头觥筹交错，屋内凤鸾喜被，那些同心结亮的刺目，又搅人心神。

他不肯穿上喜服，也不肯去堂前跪拜，便这般皎白的衣衫，在屋里待了一日。

这门亲事确实结的十分荒唐。至少慕离确实感觉到了一丝吃力，虽然来的都是他不太认识的宾客，可面子是实打实地丢光了，这世上谁家成亲是可以不用拜天地，跪长亲的？

他因为自己那一推，将自己推到了这样的境地……说来说去都是师父的错。

柳笑笑反而松了一口气，在看见了那个遗物木箱之后，她甚至有些怕见江子尘，尤其怕见他那张同他母亲相似的脸，凤冠霞帔地跪在自己前头。

反正这门亲事，出嫁的是一个疯子，连他的亲生父亲都不愿意出面，我一个后母，也没有什么更加丢人的，瞎成亲完得了。

“道长……不，以后也该叫亲家了。”柳笑笑同慕离的师父同席，家里现下只有她一个主人，她自然要招待好，更何况这位道长一看就是仙风道骨，两道白眉冉长，面容却十分清亮，双眼眯着，挺高深莫测的。

待会儿还可以请他给自己未出世的孩儿算算命。

然后下一刻她就后悔了。

这位被找来做戏的道长其实哪里有那么仙风，他只不过是被叶一说的一顿饭给说的心动了。现下对着这满桌的奇珍美味，竟然下箸如飞，吃得十分没有形象，好像上辈子没有吃过饱饭似的。

“道长，你不是清修的么？”柳笑笑以前也会去去寺庙道观，也没有见谁家道观能许弟子这么胡吃海喝的。

道长手里抓着一只油腻腻的鸡腿，“哎呀，老夫也不是什么刚入门的弟子，自然是想怎么吃怎么吃，长老都是不管我的，我比他们岁数还大呢，夫人尽管放心。”

那肉滋滋的大块肉甚至还露出一小半在嘴外。

柳笑笑干笑了两声，还是算了，这一算指不定算出什么天煞孤星。

慕离便穿着大红的喜服，同叶一那一群弟子坐在一块儿。

弟子甲是嘴甜的：“祝门主同新夫人百年好合花开并蒂同气连枝鸳鸯比翼！”

慕离：“嗯。”

弟子乙是个独身汉家里没有妻儿老小：“祝门主早生贵子儿孙满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慕离：“……”

弟子丙是个结巴：“祝、祝祝门主夫人吃，吃吃好喝好，跟、跟跟……”

弟子乙很捉急：“跟什么？”

弟子丙一拍胸脯竖起大拇指：“跟、跟俺老家的牛一样胃口好！”

慕离：“……………………”

叶一最后欠揍总结：“敬门主！下回成亲时不要比今日还倒霉！连新娘都躲起来了！回去我们说给师祖听，她老人家保证笑死了！”

慕离本来还要跟他们骂两句，想到今日是什么日子，算了。

摇摇头笑了，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他也许久没有开怀畅饮了。说实话，自打自己拜在师父麾下，便没有被准许放肆饮酒，他知道自己若是醉酒不醒，是什么样子。

只是今夜，他得多喝两口。

他可是这世上最惨的新郎，一个人撑住了整个婚礼，夫人从头到尾没有露面，场面也有些稀稀拉拉，将来传出去这就是个笑话啊。

他又是低头一笑，只是望着杯中酒，酒中月，碎月中自己那张脸……那张曾经被仇恨灼烧到扭曲的面孔，如今居然露出些许源自心底的喜悦。

冬去春来……他是不是以后身边也可以有一个人，一个心悦之人陪着自己走完余生，简简单单，他在宽阔的槐树下耕种着一方小田，被人吆五喝六，指着鼻子教训，可是回头去，可以看见一张纯真的面容，跟自己不同的，眼眸总是那么清亮，不论是怒气正盛，还是委屈啜泣的时候……都那么动人的脸。

不想要那些刻骨的仇恨，无法释怀的悲苦，业火般的执著……若他能忘记，他早便选择将自己的记忆洗刷得一点不剩，若是能同尘儿换就好了。

眼前似乎又出现了火光，出现了那月下飞逃的夜鸦，血色的雨点，他倒在和了血水的泥泞中，睁着一只眼，看着面前毁灭般的，足以碾碎他的心肺，撕裂他魂灵的一幕。

血色的夜，狂风飞叶中，他爹在他面前，生生被人挖走了心。

血肉模糊的，还在跳动的心，就这么被人抓在手里，像一件物件一般，随手扔在一个沾满了尘土的布袋里，扎上口袋，提在手里，就这么从自己面前离开了。

紧接着眼光向一旁看去——

无情的刀刃就那样一下一下地，刺进活人的身体里，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刀身沾满了罪恶的红，映着那些人恶鬼般丑恶的嘴脸，虽然蒙着面，可是他看得见他们面具之下可怖的笑容，眼中怒卷的杀意，他们不是为了什么命令，他们在渴饮杀戮带来的快|感。

至亲喷涌的鲜血，家人悲恸的哀叫，娘亲多年来对他的教导，他们木家的宿命，都一点一点绞缠住那个满脸污泥血腥的少年的心脏，死死地勒住他，让他无法呼吸，疼到窒息，却不肯放松一点，不肯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

他咬紧牙关，为了活下去，娘亲在背后嘶声厉血吼着，要他活下去！

他忍住疼痛，咬碎了那些虚伪至极的大道理，咬得满嘴鲜血淋漓，他不需要找到什么给他使命的人，他要报仇……谁也别想摆布他阻止他……他一定要将那些人全都杀光！他们还有人活着！！他们全都该死！！！还有那个最高高在上的男人，我要他的——

“门主，门主！您再不醒属下要大逆不道抽耳光了！”

眼前的画面一瞬间烟消云散，看见叶一担忧的面容，茫然地眨了眨眼，他这才意识到，面前一片猩红，不是飞溅的鲜血，而是自己身上的嫁衣，是扬起的一抹衣袖。

他不知何时又失了神，站起身，正要向这寥寥宾客敬酒，却不发一语，捏碎了手中的酒盏，碎瓷片割裂了掌心，血丝顺着掌纹游走到手腕，一滴滴地滑入衣间。

诡异至极。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盯着他，窃窃私语着，新郎官中邪了。

果然跟那个疯子沾上关系没有好事啊！慕公子刚来的时候多正常啊，红光满面朝气蓬勃好好一个大好青年，这一会儿就发了三回呆了，不是被小妖精迷了魂吧？

江小妖精在新房内坐着读书，觉着鼻子痒痒，狠狠打了个喷嚏，脑袋在书上砸了一下，傻乎乎的。可抬起头来时，觉得整个人都晕乎，晃了晃脑袋，还是没有好转。近在咫尺的烛火也蒙上了一层白色的纱，他双眼模糊，看不真切，意识逐渐混沌……耳边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刻意拉长的低沉嗓音，令人昏昏欲睡。

“——来，好孩子，把衣裳脱了，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