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读圣贤书的萧知州，平生第一次切实感受到：

钱，不是万能的，但钱，能解决绝大多数的难题，如果不能，那么，主要原因还在于，钱，不够多。

就好比这次安抚边民，安置流民。

愁来愁去，最主要的根源还不是因为，州府空虚，即拿不出银子，也拿不出粮食？

当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脚步虚浮的时候，任何道德至上的大道理，都不会有人听。

傍晚时分，粥棚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队伍中的人，手里捧着各色器皿，咽着口水死死盯着施粥衙役手中上下翻飞的大铁勺。

得了粥的人，根本等不及回到住处，边走边吃，还没走出十丈远，手里的粥便已见了底。

就在他们还在犹豫要不要去其他施粥点碰碰运气时，就听锣鼓声，沿着城中官道由远及近的传了过来。

待不明所以的人围上前去，便听一高门大嗓的衙役喊道，“需建房民夫二百人，试用三日，合格者留下后，不但每日有两顿饱饭，还有十个大子儿，若提拔成小队长，每日再加十个大子儿……”

话音刚落，四周立刻传来一片嘈杂之声。

“真的假的？两顿饱饭，还有十个大子儿？”

“听错了吧？十个大子儿应该不是每天，是每个月吧？”

“就是不给钱，能混上两顿饱饭也不错。”

“诶～在哪儿报名啊？”

“就是，应征点在何处？”

衙役‘哐，哐，哐’的敲了三下锣，“应征点在州府门口，”

话未说完，呼啦吵，围观之人少了一半。

衙役苦笑中带着一丝欣慰，继续大喊道，“需烧火做饭的厨娘杂役五十人，会煮粥摊麦饼的就成，手脸不得有脓疮，同样试用三日，合格者留下后，依旧每日两顿饱饭，还有四个大子儿，若提拔成小队长，每日再加两个大子儿……”

排着粥铺外的人自然也全都听了个真真切切，看着前方挥舞的铁勺，内心十分挣扎，到底是等即将到嘴的粥，还是去排可能来钱的队？

正两难之间，就见一个清瘦的小童子沿着队伍不停念叨，“代排队，代排队，一个大子儿，或者半碗粥，随各位叔伯婶子的心意给。”

立刻便有人拉住他问，“你替我排队，我只需分你半碗粥？”

见生意这么快上门，小童子喜得眉眼弯弯，“对，我替你领到粥后，便在此处等你，只取半碗粥即可，或者，我把粥送去给你，不过么，你拿到工钱之后，得赏我一个大子儿。”

这买卖合适，男人立刻便将自己的领粥竹牌递给小童子，“若得了差事，给你一个大子儿便是。”说着，便急冲冲朝着州府跑去。

队伍中有人开始后悔自己怎么没早点反应过来，后悔之余又不由地泛酸道，“你这孩子胆子也大，他若反悔，你岂不是白给他排队了？”

小童笑道，“若他应征不上，我能得半碗粥，若应征上了却不肯给我，我便去他做工的地方闹，难不成他还会因为一个大子儿，失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差事？”

见队伍中不少人意动，小童笑眯眯的继续道，“再者，他一个壮汉，自也不必怕我骗他一碗粥喝，我一个小孩子，又没有其他营生，总不至于为了骗他一碗粥，弄的自己以后也不敢再来这粥铺排队。”

被他这么一点拨，队伍中立刻就有人有样学样起来。

他的话，尽悉落入不远处的青布马车之内，看着元宝，萧天青戏谑道，“你看看人家，看上去比你还小些，就已经有了这般心计城府。”

元宝不服气的将嘴撅成了包子褶，哼，投机取巧而已。

萧天青一挑车帘，跳了下去，吓得元宝也赶紧从车里钻了出来。

主仆二人刚一出现，便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那个小童暗叫不好，他本以为那青布马车内无人，故而刚才说起话来才有些肆无忌惮，他可不认为这两人会没有听见他适才说的话。

果不其然，那好看的如仙童般的少年径直走到他的面前，“一碗粥，你吃不饱？”

他们施的粥，立筷不到，和干饭比，也不差什么，一大铁勺，中年汉子都能吃个六七分饱，更何况他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童子咬了咬下唇，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坦白，肯定会连累其他人。

“我有几个弟弟妹妹，没有粥牌。”

萧天青眉头微皱，粥牌是按照户籍册来发放的，便是不在户籍册之上的流民，在领粥牌之前，也对身份进行了登记，领了暂时的身份竹牌，难不成，是发放之人疏漏？或者，当中有人克扣粥牌？

“你家住何处？辖内里长或者坊长是何人？”

小童子又咬了咬嘴唇，“我和弟弟妹妹们住在城东南的破庙之中，他们没有户籍。”

没有户籍？

“这位小官人有所不知，”终于，队伍中有位老秀才于心不忍，站出来对萧天青施礼道，“因防备敌国细作混入，官府规定登记身份之流民，必须三家联名，或者有本地居民做保，可破庙中的那些孩子，即没有父母，更没有族人，故而，没办法领取暂时的身份竹牌。”

没有身份竹牌，自然也领不到每顿的粥牌。

“元宝，去，去前面领一碗粥。”随即，他看向小童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子十指搅在一起，有些忸怩，“狗，狗剩。”

狗剩？

“哈哈哈～”萧天青毫不顾忌形象的哈哈大笑。

笑声中，狗剩的一张脸，黑如锅底。

“你可愿做我的小厮？”

笑声过后的这一问，竟将古灵精怪的狗剩给问懵了。

“嗨，你小子还不赶紧谢恩，你的运气来啦～”队伍中，有人提醒道。

狂喜过后的狗剩，却迅速冷静下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摇了摇头，“我不能跟你走，我跟你走了，弟弟妹妹们便活不下去了。”

“哎呀，笨蛋，你赚了工钱，不也能买吃食给他们？”队伍中，有人恨其不争的再次提醒。

狗剩依然摇头，“干满一个月才能拿到工钱，他们等不到那个时候。”

这精明的臭小子，什么不愿跟他走，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些有的没的，不过是想跟他讨价还价罢了。

哼！

正好元宝捧着粥碗走了过来，萧天青也不让元宝把粥碗还给狗剩，而是看着他道，“走吧，咱们先把粥给人家送去，然后一起去看看你的那些个弟弟妹妹，若你有半句欺人之语，”

元宝雄赳赳气昂昂的补充，“就打你板子，十，呃，五下！”

十五下？这还不把人孩子给打废了？队伍中，有人缩缩脖子，啧啧，真人不露相啊，想不到这个包子似的孩子，下手竟这般狠辣。

狗剩反倒是一点儿都不害怕，笑眯眯重重点头，“嗯，老大。”

得，这就算认下他这个主子了？

施粥摊对面破旧的酒楼二层，朱军师目送蓝布马车离开，不由得点头道，“果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萧家这小公子的言谈举止，我也不信那萧知州，是靠溜须拍马得到的这个位置。”

对面的王师爷瞥了眼被撵出府的蔫头耷脑的自家表弟王管事，气恼道，“如此欺主之事你也能做的出来！便他真是个草包，做为一个管事，你也只能先劝谏，再暗中谋划，这般不管不顾的将人名写上去，连墨迹都不相同，岂不是明晃晃在打人家的脸？要我看，只是将你撵出府，已经是给你留了脸面。”

朱军师手拈胡须笑道，“我且问你，你可还想回去做事？或者，你今后另有什么打算？”

王管事，哦，现在已经不是管事了，王西颓然叹息道，“回去，我是不敢想了，设身处地，若是我，也不敢再用公然欺主，有拿主子银钱来为自己收买人心嫌疑的管事，至于其他什么打算，唉～我还没有想好。”

却见朱军师高深莫测的一笑，“非也，非也，不如咱们赌上一局，就赌，你还是会被萧家小公子所用，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