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寿冷眼看着陈元帝独自倾述这自己曾经的往事，一言不发。

“先生不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么？”陈元帝抬头与徐子寿对视。

桌子下的手狠狠捏紧，徐子寿抬眸，淡淡地问道，“后来如何？”

“后来朕高中状元，但朝内官道腐朽，若想入朝见到皇帝必须处处打点，可惜当时朕穷，哼!”陈元帝冷哼一声，“而且向来直言直语，得罪了朝中的大人物，最后被分配到一个小地方做了个县官。再后来皇帝与外邦签订不平等的屈辱条约，百姓苦叫连绵。于是朕最终揭竿而起，弃文从武，天下奇人能士纷纷响应，我们，一路杀到了都城，势不可挡……然后，朕又遇到了他!”

徐子寿深吸一口气，他强忍着那即将爆发的情绪，压抑着自己。

“他就坐在那高高在上的皇椅，朕，朕与他对视了很久。我们曾经笑谈天下，共谋宏图大业，而他确是那个懦弱，胆小的，让朕恨之入骨的皇帝，呵呵，你说这可笑么？江山与恩情，朕最终选择了前者。”陈元帝起身转过来看着头顶的那轮明月。

“江山和权力便是陛下恩将仇报的理由？”徐子寿充血的双眸突然睁大，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略带佝偻的背影。“陛下的文章中，说是修其心方可治天下，可是，你的这种心性，却比起那些腐朽的官道有过之而不及!”

后院一片寂静，身边的太监与宫女早就得到陈元帝的命令退入院外，所以没有人诧异徐子寿的如此失态。以及对这万人之上，众人惧怕的皇帝，毫不顾忌地逼问。

陈元帝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却丝毫没有追究眼前之人无礼之罪，只是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盯着徐子寿，“先生可知，权，这一字的可怕？朕一直认为自己满腔热血最终一定能救国家于危难，却最终败给了这一字。不管是恩将仇报也好，狼子野心也罢，只要有了权势，谁敢质疑？”

“所以，他便成了你得到权势的绊脚石!”黑暗中谁也不会察觉到，徐子寿的布满血丝的眼瞳微微收紧，他隐忍着，压抑着，可儿时那个一直对自己有些严厉却又暗地疼爱的父皇，一次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

“……”眼前这个有些沧桑的皇帝最终沉默了。

徐子寿过了半刻又开口，问出了他一直以来想要问的问题，“陛下可曾后悔？”

陈元帝沉默半刻，开口，“不曾后悔。”

好一个，不曾后悔!

“陛下，惠妃娘娘来了。”大监张詹走进院内通报，却发现此刻气氛是十分压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让她进来吧。太傅先生也辛苦了，明日还有春狩大赛，张詹送先生回去早些歇息了吧！”陈元帝摆摆手，让他们通通退下。

徐子寿还想开口却被旁边的大监拦住，他使了使眼色，摇摇头，最后将他拉走。

当惠妃缓缓走近之时恰巧与徐子寿擦肩而过。她杏眸微抬，暗自打量着面色难看的徐子寿，又转头见陈元帝无力地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

“陛下，这是怎么了？”惠妃淡笑走近，伸出玉手替陈元帝轻轻按摩着头部，“是不是那位太傅先生惹您不高兴了？他不过是京外的一个不入流的教书先生，竟敢触怒龙颜，胆子可真是不小啊！”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陈元帝一把抓紧手腕，冷声提醒道，“后宫之中你做些什么朕不会过问，但是他，你动不得!”

惠妃被陈元帝冰冷的眼色吓出一身冷汗，她可是第一次被眼前之人如此警告，“臣，臣妾知道了……”

这个徐子寿到底是什么人，竟得陛下如此庇护。惠妃心中满是不悦，却又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心想，以后对待那人必须多个心眼。

“先生，这便是您的住处了，这御都房屋都是稍微简朴了点，不过好在我们也就停留两个夜晚，您就将就着点吧。先生？先生？”张詹说了半天，却见徐子寿神游在外，半天没有回应。

“啊，多谢，大监带路。”

“哎，先生，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大监但说无妨。”

张詹环顾四周，才凑近徐子寿缓缓开口，“先生的老奴见过，陛下最忍让的臣子了。只可是，君是君，臣是臣，有些东西可不能僭越。先生若是不知到进退，陛下的耐心终会耗光，到时候……先生如此聪慧，自然是明白老奴的意思。”

徐子寿一言不发。

“那老奴就告退了。”

进了屋，徐子寿关上门无力地滑坐下来，他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什么也不去想，不去做。权，这一字确实可怕，明明对眼前之人恨之入骨，却只能带着个笑脸假面。如今的他，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了。

“先生，先生。”不到一刻钟，屋外传来了婢女的叫喊声。

“我现在谁也不想见，你退下吧。”

“可是，可是……”婢女焦急地跺脚，话还没说完便被人打断。

“先生，先生快点开门，我，我今天要和你睡一起……”

三殿下？徐子寿还是打开了门。结果刚推开木门，一个小小的身影便狠狠地扑到他的怀中，死死地环抱着他的腰，不撒手。仔细一瞧，三皇子满脸通红，眼眸迷离没有焦距。

徐子寿叹了口气，“怎么醉成这样!”

“三殿下平时不喝酒，不知怎么，今日？”

“他是为了我。”

徐子寿喃喃自道，最终将陈瑾轩带回自己屋内，与婢女一起帮这个大醉的孩子清洁干净。

转眼到了深夜，徐子寿却丝毫没有睡意，那婢女也早就离去，他看着已经熟睡的陈瑾轩，呆呆地坐在那。

“你可知我曾经入宫之时想过利用你，我想要你的权势，我想要用尽手段报复那个人。”徐子寿苦笑，“可是，你却毫无保留的信任我，依靠我。有时我会害怕，若有朝一日，我害了你心中伟大的父皇，你是否会恨我？”

“先生，你，你，不能喝……”睡梦中的人迷糊地开口。

一滴泪水缓缓滑落，徐子寿无力地蜷缩在一起，“他是你心中完美的父皇，就如同我儿时那个对我百般疼爱的父皇。可是他也是毁掉我一切的恶魔。尽管如此，我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徐子寿第一次如此无助，不，曾经阿苏被害死的时候，自己已经体验过了这种感觉，这种犹如陷入深渊的感觉。

夜，渐渐深了。

陈瑾轩是被渴醒的，宿醉的感觉他倒是第一次尝试，脑袋传来一阵阵刺痛。刚准备起身，却发现有人压着自己的手，让他一愣。

转头望去，发现居然是徐子寿靠在床边浅眠。醉后的记忆一点点浮现，陈瑾轩有些脸红，他也不小了，居然还死皮赖脸地赖在太傅身上。三皇子侧过身想将手抽出来，月光透过镂空的木窗洒进来，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徐子寿的侧颜，那长长的睫毛，还有上面沾上的，泪珠？

先生，哭了吗？

陈瑾轩伸出另一只手将那滴泪珠拭去，不知为何，心中一紧，竟然比喝醉刚睡醒的时候还要难受。

为什么要哭。

他缓缓地抽上去，轻轻地用嘴唇碰了一下徐子寿的眼睛。

“先生，我好难受。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小小少年，在深夜的低喃，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