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金陵灯会后，千岁府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凤十一的身影。

千岁府里的下人们哪能有不好奇的，可是毕竟是做奴才们的，九千岁整天板着个脸，谁还有问上一两句的勇气。

一个金陵灯会，竟然就消失了一个人。众人都在猜测，莫非九千岁把十一少爷带出去卖掉了。本来凤十一就是因为打碎了千岁府的牌匾而带进来做活的，后来又因为“爬床成功”又做了少爷主子，现如今九千岁玩腻了，自然就要把凤十一给踢开了。

众人都在为凤十一心下恻恻的时候，九千岁却三天两头地往丞相府跑。

沈棐已经如残灯剩油，身子越发难堪，床榻周围无时无刻不是大夫在守着，数不清的贵重良药送进去却没有丝毫起色。躺在床上的沈棐眼睛没有力地闭着，额头颧骨处都黄黄的，久病之人的征兆终于出来了。

九千岁每一次来看见这样的沈棐，都心如刀割，他后悔不已，那天晚上不该对沈棐大声说话的。沈棐出去吹风已是不适，他还对他那么凶，也没给他解释和询问的机会，难免沈棐回来多想，郁结心中，病气传递得就越快了。

从来没有过的挫败，他守了沈棐多少年，却败在自己的一个自作聪明里。如果没有惹恼杨玺，那根宝参再珍贵，也会赐下来的吧，毕竟老丞相杨腾是两代老臣。可是现在，杨玺怒了，他就宁愿看着沈棐死。

最是无情帝王家，九千岁没有任何理由责怪杨玺，这也是他造下的孽，是他该得的报应。

让他眼睁睁着看着沈棐死，这便是对他最大的报复了吧。

只是可怜了阿棐，他从来都没有错啊，错的是他，错的永远是他李惊雾啊！然而每次替他受罪的都是无辜的阿棐，是他的心甘情愿才让他心如刀割。

丞相府并千岁府里，上上下下都弥漫着一股低沉的气压，沈棐即将死亡的命运压抑在每个人的心头，久久难以平复。

在灯会结束的第五天，宫里终于下了圣旨，并派人送来了那根宝参。

老丞相带着全家人感恩戴德，谢陛下在这危急关头送来足以救沈棐一命的东西，他心里的那个少年帝王，还是深明大义、仁慈宽厚的。

九千岁明显不这么想，他太了解杨玺了。这不可能是杨玺的初衷，那天晚上杨玺那么生气，换做是旁人，恐怕早就去掉一条性命了，哪里能有九千岁这种“停职在家休沐半月”的待遇。杨玺生九千岁的气，就不宣他进宫不见他，从来都是这样的。

而这次沈棐也明显地被迁怒，那根宝参是杨玺宁愿毁了也不可能赐下来的，然而现在，事情有变。宫里又发生了些什么？

沈棐在那根宝参的救助下终于睁开了眼睛，从前黑白分明又清清冷冷的眸子不再有光彩，只是疲惫地看着九千岁，半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九千岁也不知是该表达自己的歉意还是应该如何，阿棐劫后余生，他应当是开心的，只是看着那病态，他实在笑不出来。

“惊雾。”沈棐终于开口，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

九千岁心疼地凑去他嘴边，却再听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听得断断续续的几个字，还有沈棐未尽的叹息。

他说了“对不起”，还有“凤十一”。

金陵皇城

升鸾殿里笙歌四起，红纱飞扬，一派风月无边。

身着明黄的少年天子歪头看向坐在自己下首的少年，只见他明眉皓齿，天人之姿，却是一脸的不耐烦，还隐隐有了烦躁之色。

杨玺便一挥袖子，“都下去！”旁的小太监便让那些人退出去了，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陛下从来没有这么难伺候的，近日脾气是越来越大了，宫中的歌舞似乎都成了俗不可耐的东西，往往他看上两眼便全部撤下去了。

奴才们心中的话，杨玺自然是听不见的，也没人敢让他听见。此刻的杨玺，面上尽是郁闷之色，和外面的夜几乎是一个色调。

他悄悄从座上下来，小心翼翼地走到那个人的旁边，再轻轻坐下去，过程中发出小小的响动都让他提心吊胆，好在那个人一直在喝酒，并没有发现他的靠近。

待他想凑上前去的时候，慵懒的声音却突然响起来，“你想干什么呢？”凤十一嫌恶地看他一眼，“你还不赶快离我远点儿。”

杨玺脸色一僵，生生退了两步，才复去看凤十一的表情，发现仍旧是那些淡淡的忧愁，便心有不甘地问道：“你又在想着他……他们吗？”

“嗯。”凤十一答得干脆，目光在远处似乎收不回来，“这么晚了，沈棐应该已经救过来了，他应该很高兴吧。”

不可否认，那个灯会他真的很不开心。让人利用的滋味原来这么难受，特别是让自己喜欢的人这么对待，还是为了另外一个人这么对他。凤十一觉得那是此生最漫长的一个夜，那天晚上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情，从柔情似水到翻脸无情，凤十一心痛过后却表示理解。如果是他，他大概……也会这么做的吧。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九千岁他，并没有错。

一个一门心思地爱着自己爱的人，又有什么错呢？谁能说他有错呢？

关于杨玺，凤十一是这么认为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他选择跟杨玺结盟。九千岁本想把他献给杨玺，可是他失手了，主动权就落在了凤十一的手里，凤十一如何做都是自己的事，九千岁再也干预不得。凤十一以为自己可以狠下心的，却没想到，今天傍晚时，他还是向杨玺开了口，沈棐也没什么错，他不想他死。

如果是素未谋面的话，那他自然不会把一个陌生人的性命往心里去，可是既然已经有过一面之缘，他就没办法坐视不理了。

沈棐病重，九千岁自然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不知怎么，凤十一就这么不高兴了，连带着那些歌舞也无趣得很。

只是杨玺那小子也真是好笑，不知怎么吃错了药，一个劲地来讨好他，他明明知道他是喜欢九千岁的。

看着一个国的王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的样子，凤十一心里别提有多别扭了。一不小心就想起来凤一对他的警告。这人间帝王，到底有什么不能碰的。

凤十一还是不理解，但是还是在尽量保持与杨玺的距离。

此刻的杨玺看着凤十一紧皱双眉，不知不觉自己眉间也上来了一个“川”字。凤十一不知道喝了多少酒，隔得这么远都能闻到味道。

他看着看着，突然见凤十一眼睛微闭，仿佛是醉过去了。杨玺喜上眉梢，旁边的宫人想要上来扶凤十一，都被他一个眼神瞪下去了。

“禀告陛下，九千岁在殿外求见。”突然有人进来小声报道。

“见谁？他还有脸来见朕？”

“不是见陛下，是见陛下身边的这位凤公子。”

杨玺气得咬牙切齿，“回去跟他说，不见！”

那太监还没来得及应下杨玺的话，突然见凤十一摇摇晃晃地起身了。

“你要去哪儿？”杨玺急了，不是喝醉了吗，怎么回事？可是凤十一已经往殿外去了，身形竟也十分地单薄。

殿外的凉风吹得凤十一脑子清醒了不少，他看见了那个脊背笔直的男人。

九千岁整个人陷在黑暗里，他看着凤十一，眉眼里现出来一股深深的疲惫。

“阿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