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同潜篇（十）

叶同潜发现自己真的是越来越搞不懂唐无期了。

是他把自己绑到荣炜堂来的，自己并没有加入恶人谷，也没有入了荣炜堂，只是和浩气盟的兄弟关系好了些，他便开始用这种恶意来揣测。“鹣鲽情深，双宿双飞”？这话，亏他能说得出来。

叶同潜觉得胸前一阵阵地发闷，就像有块大石头堵在那里，纹丝不动。

他是医者，当然知道心火不宜太旺。只是所有的事情，只要一扯到唐无期，他就情不自禁地变成这种易燃的脾气，唐无期的任何细微的举动都能牵扯到他的神经。叶同潜叹了口气，弯腰将掉在地上的铜壶捡起，拿在手里。

……看来，他是真的打算要放弃自己了。

刚转身打算回屋，叶同潜就看到了回廊尽头一个小小的黑影。叶同潜定住了脚步，那个黑影似乎看到了他的动作，黑影也跟着顿了顿。叶同潜也不说话，只等着黑影一点点向前。

直到离得近了点，叶同潜才看清少女身上的那套墨色的衣物，以及衣物上浅色的花纹。慕空翎隐在黑暗里不肯再靠前一步，师兄和师妹两人彼此看着对方，相顾却无言。

慕空翎的脸隐在黑暗之中，叶同潜看不清她的表情；而叶同潜站在月光之下，他脸上的哀伤与酸涩，却被慕空翎看得一清二楚。

“师兄……”过了好一会儿，少女犹犹豫豫地，还是开了口。只是声音弱弱得，就好像刚刚被谁欺负了一样，“师兄，我看你先离了席，不太放心……等大伙儿都散了，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叶同潜垂下眼睛，“有些不舒服，就先回来休息，抱歉空翎，让你担心了。”

两个人再无对话，或许是谁都没有再挑起对话的意愿了，也或许是彼此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挑明了说罢了。他们之间就这样尴尬、但却默契地沉默了下来。气氛说怪不怪。女孩儿的手扶在木门上，她咬了咬下嘴唇：“师兄，我……就是来看看你怎么样。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好。”

大概是叶同潜也累了吧，所有的事情，他都不想再去纠结什么区刨根问底什么，他只想安静地睡过去，或许明天一睁眼，什么烦恼的事情都烟消云散了。

可第二天，叶同潜却病了。浑身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身上一阵阵地发热。大抵是昨晚在回廊里呆的时间过长，受了风寒所致。叶同潜悠悠地叹了口气，铜壶里的水昨晚都洒在地上了，他现在喉咙干得都要冒烟，却没什么能解渴的方法，与李一彦不是很相熟，他并不想麻烦人家；序南风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隔壁还有一个人，只不过记着上次他要取自己性命的模样，叶同潜真的一辈子都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的交集。

而剩下的那个人……

叶同潜微微阖上眼眸，他现在最不想见的，大概就是唐无期了吧。

看着窗外，已经日上三竿，叶同潜觉得此时还不起床甚是不妥，想要爬起来，可努力撑起了身子最后还是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手掌心也是滚烫，放在额头上根本试不出温度。最后叶同潜放弃了，他实在是起不来了啊……

如果中午吃饭的时候慕空翎没有看见自己的话，应该会来找的吧？

正当叶同潜有些灰心丧气的时候，忽地，门外传来不急不慢的敲门声。叶同潜嗓子干得都要冒火，根本一句高声的话也说不出来。在连续敲了几次门之后，叶同潜听到门外的人说了一句“冒犯了”，便推门进来。

……是叶问君。

“叶先生……？”叶问君一进门就发现躺在床上的叶同潜，他快步走到床榻边，“失礼了，叶先生你这是生病了么？”

叶同潜知道自己的脸烧得通红，现在的样子一定极其怪异。他点了点头，叶问君像是了然，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好烫，叶先生昨晚到底在走廊里呆了多久？定是昨晚着凉了吧。”

其实生病的原因，叶同潜心里跟明镜似的，昨晚着凉是小事，能烧得这么厉害，全部都是因为心火在作祟。唐无期的举动实在是太让他上火了，那八个字就如同干柴，直接点燃了心里最旺盛的火苗，噌地一下就蹿了老高。

“你等等，我先去给你倒些温水来。另外一个离经姑娘那里应该有方子吧？我去找她问你要些药，你稍等我一会儿。”

叶问君背上还是背着那两把大剑，腰间还挂着叶同潜本要给唐无期的那个香囊。这时候来谁不好呢，偏偏要来这叶问君，又要让自己看到这香囊来添堵。可这事又怪不得人家，是他叶同潜自作孽，把原本要给唐无期的东西给了叶问君。

其实叶问君什么也没做错，他如此温柔地对待自己，像一个真正的朋友。可叶同潜就是有些不甘心，若是时光可以倒流，他……他定不会把那香囊交给他了。

罢了，罢了，这么精心准备的东西，倘若要是真给了唐无期，那才叫糟蹋呢。

“无期哥哥。”

当慕空翎找到唐无期的时候，男人正坐在鱼塘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发呆，神情倒与唐无厌有五分的相似。不知道他到底神游到哪里了，连慕空翎走到他身边都没有觉察到。慕空翎叫他，他的身子还轻轻地抖了下：“哦？是你啊。怎么，有什么事吗？”

慕空翎走到他旁边，指着大石头问道：“我可以坐这里吗？”

“哦，哦，当然可以。”唐无期往旁边挪了一挪，他显然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真真是气煞了慕空翎。女孩儿清楚自家师兄的脾气，能让他露出那副受了伤的表情的，唐无期还是第一人。这不就赤裸裸地说明了，自家师兄的心里，早就有这个男人了吗？

只可惜他俩还在纠结，唐无期心里有没有叶同潜慕空翎不知道，可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明明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小男孩，哪里有所谓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潇洒？若不是序南风和自己讲过唐无期之前的一二事，慕空翎真的要说他骗人了。

“无期哥哥，你在干嘛呀。”

慕空翎坐到唐无期的身边，可惜男人并没有主动说话，望着毫无波澜的水面发呆。慕空翎不得不率先打破沉默。唐无期笑了一下，回道：“发呆。”

“……。”

“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吗？”唐无期侧过脸，朝慕空翎扬起一个微笑，“说吧，看上哪家的男孩子或者女孩子了，需要无期哥哥帮你撩的？”

“什么啊……无期哥哥你别乱开我玩笑了。”慕空翎抬手捂了捂脸，装作一副害羞的样子，等到两人笑够了，慕空翎才抿了抿嘴唇，真正地开口说道这个问题。

“无期哥哥，我师兄生病了，你……不去看看他吗？”小姑娘嗫嚅着说出来。唐无期听后一愣，随即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空翎，你啊。”他的语气很温和，里面也带着一股子的宠溺。其实唐无期对小孩子很好的，他也从来不会做仗势欺人之事，他做的，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阵营，信仰属于自己的“道”，慕空翎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的。浩气盟的那些家伙，嘴上说着浩气长存，可其中的一些阴暗面又是一个普通人完全想象不到的，打着善人的旗号却要害别人，这点慕空翎可是做不到，所以她还是更爱恶人谷的自在逍遥些。其实她很羡慕唐无期，拥有一身的本事，对付对立阵营游刃有余，不伤老幼，有自己的处事原则，这样的生活都是她所期待的。

“我？”

“嗯，”唐无期抬起头，看着天边团成棉花一样的云彩，随后，他提起了不久前的一件事，“那天小大夫喝醉了，第一杯酒也是你先敬的吧？”

“我……”

“狡辩是没用的哦。”唐无期正视着慕空翎的眼睛，笑眯眯地说道，“随后的几杯，不是你，就是你鼓动下的其他人敬的酒，不要以为我没看出来。”

慕空翎没想到唐无期居然会提起这件事，她猝不及防，只得默默住了口。

“你师兄的酒量奇差无比，你一定是清楚得很，那当时，你为什么还要如此灌他呢？”最后一点尾音上扬，慕空翎别开自己的视线，根本不敢看唐无期一眼。她的小把戏在男人的一番梳理下无所遁形，是，她那天是故意敬的酒，也是故意要灌醉叶同潜的，可她……

“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我，对吗？”

唐无期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撑住下巴，眸光流转：“而另一部分原因，则是他进了浩气盟，你恨他。”

少女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

“我……”

她，恨叶同潜吗？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的师兄是个好脾气。一直一直，跟在师兄身后当个跟屁虫，可是师兄从来都没有厌烦过自己。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当慕空翎以为以后的很久都会这样过去的时候，叶同潜却消失了，再也没有回过万花谷。

而再次相见之时，却是一个浩气，一个恶人。

少女缓缓垂下头。她捏紧了手里的丝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或许，“恨”这种感情，是真的存在的吧？只是从前一直都把它藏在心底，没有正式面对过，一直欺骗着自己，久而久之，就变成了自欺欺人。

其实在知道他入了浩气，两年都没有看到他回来的时候，真的是恨他的吧？便借着这个机会去报复，顺便，也是给唐无期一个顺水人情。

唐无期再次拍了拍她的小脑瓜，她听到男人轻声的笑。

“总是，还是谢谢你。”男人笑道，“我先去看看小大夫怎么样了。”

少女看着瞬间就变成她一个人的鱼塘，小声地“嗯”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