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同潜篇（九）

叶同潜发现，将这个香囊送出去之后，自己的手都是颤抖着的。

他忙用另外一只手按住它，不让叶问君发现一点异象。看着青年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院子里，叶同潜的心也跟着慢慢沉下去。

他盯着小火炉发呆，看着火苗由旺盛燃烧至微弱，才记起自己忘了往炉子里添柴火，手忙脚乱地从脚边拾起几块木块，一股脑儿地塞了进去，期间还差点碰到铜壶烫着手。

——心神不定。

他知道原因的，那个香囊原本是为唐无期准备的。唐无期一直腻着他，就连晚上睡觉也要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一刻也不撒手，所以他能听见唐无期夜里极度压抑着的、烦闷的呼吸声。这香囊，本是为唐无期准备的。

可是当叶同潜看到唐无期进门只是看了自己一眼，剩下的时候视线全部聚集在叶问君身上时，他便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任他平日里再怎么温和，再怎么好脾气，这个时候也管不住心里噌噌往上蹿的心火。心脏像是被人挖出来搁在这火上烤一样，没有一处不疼的地方。

当叶问君方才来找他时，他一冲动，就记起了清明无意间说起的叶问君睡得也不是很安稳的话，那精心准备的香囊，就这样送到了叶问君手里。

此时就算后悔了想要要回来，也没有机会了。

懊恼与焦虑纠缠着叶同潜，青年揉了揉额角，把头轻轻靠在柱子上闭眼小憩。

罢了……不是原本就说不要太过在意了么，既然送出去了，那便送吧……这唐无期没有拿到，也是他自己，无福消受。

“不知道少侠在这里站了多久？”

说这话时，叶问君目视前方，没有看身侧的唐无期一眼。适才他走进院子时，就已经察觉到了来自唐门的微弱气息，出来时这气息骤然间就释放了出来，看来刚刚是有人在院子外面苦苦等候着什么。叶问君抬起头看向星空，快到十五了罢……月亮又圆又亮，照得人心里痒痒的。

唐无期没有回答他，只一直看着走廊里倚在柱子上小憩的叶同潜。叶问君只自嘲似地笑了下，然后继续说道：“阁下倒也沉得住气，要入冬了，还是早点休息为妙。”

“……呵，那真是，谢谢阁下关心了。”唐无期又露出他平日里的那种张狂的笑容，“时候也不早了，阁下也早些休息为好。”他的目光像是无意识间地瞟了叶问君攥在手里的香囊一下，表情一僵，不过面上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阁下的香囊倒是挺漂亮的，不知道是哪位大家闺秀中意了您，特意织好送过来的？”

“哦，这个。”叶问君抬手看了看，脸上胜利的笑容愈发明显，“少侠与叶先生相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吧，怎么，叶先生连香囊都没有送过您吗？那必定是少侠不需要罢……唐家堡的子弟，需要着大红大绿颜色的玩意儿做什么，您觉得呢？”

听着这带刺的话，唐无期差点咬碎了这一口银牙。

要怪就怪他自己，提什么不好，偏偏还就在意上了这个香囊。在意上了这个香囊不说，还非得在叶问君面前提起，这不摆明了让人家将自己一军吗？

可他就是在意。

叶同潜对叶问君浅笑的样子，叶同潜在饭桌上与叶问君谈天说地的样子，叶同潜赠予叶问君香囊的样子……种种种种，叶同潜眼神里含着的，都是他唐无期从未见过的温柔。不由得在心里小小地妒忌着，可表面上还是得保持着笑容。唐无期真是恨死了自己的无用，他简直都想隐身给叶问君来一发追命，直接把他射死在原地。

什么时候，他的脾气变得这么暴躁了？

“挺好，我喜着黑色，他这香囊于我，颜色倒是不搭，我想也正是因为此，所以小大夫才并没有赠予我。”就算心里翻了天，唐无期表面上还是得与叶问君和和气气。叶问君此时终于转过了头，直视唐无期的眼睛：“少侠身上有一股若隐若现的气息，倒是挺让我在意。”

唐无厌挑眉：“哦？什么气息？”

“嗯……有股特殊的腥味，虽然很淡了，但是我还是能闻得出来。”叶问君笑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老天赋予的能力，天生就有个灵敏的鼻子。少侠前几日，应该是去洛道了吧。只有洛道的泥土，才会有这种奇特的气息。”

叶问君的声音很平淡，没什么起伏，唐无期懒懒地靠在院口，把玩着自己的手甲。

手甲在月光下反射出清冷的光辉。

“哦，这样啊。”他打量着自己的手，指尖戳到了土墙上。唐无期从怀中摸索了一把，也递出了一个与叶问君的香囊差不多大小的物事，“阁下真的是多虑了，前几日我回唐家堡交差，我家小师妹给了我这个玩意儿，倒也有一种奇特的香，阁下闻闻，是否是这个味道？”

的确，在唐无期拿出这个香囊之后洛道的泥土味更重了。叶问君皱了下眉，忽地又伸展开：“确实。抱歉，是我想多了。”

“时候不早了，在下先回房休息，告辞。”叶问君一拱手，唐无期回了一拱手，看着他一步步远去。

这家伙……真是个难缠的角色。

是，他唐无期确实没回唐家堡。前几日接到从王遗风谷主下达的命令，让不灭烟大人带着一组恶人的精英去劫浩气商车一事，唐无期确定叶问君一定知道。但至于那车里装的东西是什么，也就只有恶人谷的高层们所能知晓。临行前，不灭烟给唐无期一个香囊，说以备不时之需，看来不灭烟提防的，也正是浩气盟中这个嗅觉灵敏的叶问君。

……原来他们知道叶问君到荣炜堂了啊。

唐无期远远地望着院子里的叶同潜，思来想去，还是朝他走了过去。

的确是要入冬了。

哪怕披着如此厚实的披风，叶同潜都觉得寒意就这样肆意地无视了衣服直直地就渗进骨子里。恍惚间他感觉到有个黑影打在他脸上，还有个冰凉的东西在他头顶一顿呼噜，叶同潜睁开了眼，就看到那个一个多月未曾见到的、张狂依旧的笑容。

“你……”

叶同潜的睡意一下子被惊得烟消云散。他捏了捏自己的手，发现这并不是在做梦。唐无期现在就站在他面前，漆黑的瞳孔里映出的人影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哦？我怎么了？”见他醒过来，唐无期双手抱臂，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小大夫，一个月不见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点不太对。可是叶同潜却也说不上来是哪里听着不对劲，正当他琢磨的时候，就听见唐无期这样说道：“这一个月的时间，我不在，就和别人好上了，嗯？”

他猛地抬头，迅速直起了腰。只是他的动作幅度太大，碰掉了火炉上正在烧着的水壶，啪地一声，铜壶掉在了地上，热水洒了一地。巨大的声响在幽静的回廊里回荡，惊起了不远处树上栖息着的鸟儿。

“你在胡说什么？”叶同潜的拇指捏紧了食指的指节，“唐无期，你究竟是回来干什么的？一回来就找我的不愉快？”

“小大夫你倒是挺能耐的，也对，刚才那位大少爷是你们浩气盟的人，还是藏剑山庄的，有钱，你就屁颠屁颠地跟着走了是吧？”唐无期没有理会叶同潜的指责，他弯下腰，脸与叶同潜靠的很近，眼中满是赤裸裸的恶意，“小大夫你与我共枕而眠的日子多了去了，怎么就不知道我夜夜不得安眠呢？”

叶同潜平日里不是与人针锋相对的性子，此时被唐无期用这话一说，却不知道拿什么话反驳，脸都被气红了：“我送东西与谁，又与你何干？！”

不……不是这样的。

明知道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可还偏偏忍不住这样去说，这个唐无期真的是太令人生厌了，每次看到他这种恶质的笑容，就知道他一定会伤到自己，可却不想躲开。只是这一次，他说的话实在是太过分了。

“哦，送的人还是浩气盟的先锋呢，藏剑的大少爷。”唐无期的口气漫不经心。

“与你何干？！”叶同潜抬起眼睛，丝毫不惧唐无期的目光，“他……他实在是好过你太多，这几日对我颇为照顾，我送他一个香囊又何妨？”

这不是他想说的话。

他明明是想告诉唐无期，这个香囊原本是想送给他的，看他夜夜入睡都很困难，他分明那么心疼。

他明明是想告诉唐无期，他……好像开始在乎他了。

可是脱口而出的，却是这样的话。

罢了，罢了，反正于唐无期而言，自己只是个玩物，玩腻了，就丢掉了。不是么？

唐无期好像忽然就愣住了。

只是下一秒，他笑得更为开怀。这笑让叶同潜摸不到头脑，直直地，把他硬生生地笑出了一滴眼泪。

“是，是。我早该知道是这样。”

终于，唐无期收住了笑，他揉揉眼睛站直了身子，对叶同潜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

“那就祝阁下与叶兄，鹣鲽情深，双宿双飞。”

最后的八个字，他一字一顿。

叶同潜刚想说些什么，唐无期脚下一点，就消失在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