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音被牙婆（1）领着带到了一间屋子里。

屋里有四个年轻男人，三个站着，还有一个穿着绣花衣裳的坐在八仙桌边，那衣料光光的，柳音不认识，但他猜那不是绸便是缎，即使是这般阴暗狭小的屋里，也能看见那衣料上浮着的一层光。那人半低着浓眉深眼，闲闲地拿茶杯盖撇着茶水里的碎茶梗，却不见他喝上哪怕一口，听见有人进来也还是低着头，漫不经心的模样，一看便知这是今天的主子。

柳音吞了口口水，不由得伸手将衣袖捏的更紧，然而下一秒他就被牙婆推到了那男人前面。

那男人把茶杯放到桌上，微微将眉梢挑起，打量柳音。

牙婆一只手在后头使劲儿掐着柳音后腰上的肉，柳音哆嗦了下，战战兢兢把头抬起来。

柳音清楚自个儿今天是来卖的，至于能被谁买下，那要看老天给他的运气如何。就只是在牙婆那边的屋里住了两三日，他就已经听跟他一样被卖到牙婆那儿的男孩女孩说了不少恶主的事。那些达官贵人啊，有不少都有狎戏幼童的爱好，从牙婆这儿被买去的孩子，多数都是都做了娈宠，有运气好的才能被买去做丫鬟小厮之类的。而今天这个男人看着一脸正气，也像是个有些身份的人，可谁知道那张皮子底下是个怎么样的人呢。这么一想，他便怕的不能自已。

“别掐了，本来就寒碜，掐坏了可怎么卖？”男人一出声，牙婆那作妖的手便不敢动了，她谄笑着正想说些讨喜话，男人却懒洋洋地摆手示意她闭嘴，然后对着柳音勾了勾手指头：“过来。”

柳音觉得自己的面皮都绷紧了，牙婆在后边推了他一把，柳音身量单薄，在牙婆这里又常常吃不饱，气力不够，牙婆这一推，他便身形不稳地踉跄了两步，堪堪停在男人的膝前。

男人有些嫌弃地看了眼柳音身上明显不合身的棉衣，簇新的褶痕一道一道，过长的下摆将鞋底都遮得严严实实。男人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又打量了他一遍，接着懒懒地开口：“低一下头。”

柳音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加之营养不良，个子也比同龄人矮了许多，站着的时候也没比坐着的男人高过多少，一低头就几乎和男人平齐了，男人伸出一只手捏了捏柳音的脸，又点了点柳音的睫毛，最后还扯了扯柳音的耳垂，似乎是手感不错，还下劲捻了捻。

耳垂那地方岂是好给人捏的？柳音一颤，瞬息之间便有红晕顺着耳根漫到了颊上。

“好了，转个身。”男人似是笑了声。柳音听话地转过去，男人的手在他的背上点划，甚至还扒开他后领子细细摸了摸他的背。

柳音被摸到满脸通红，一颗心却越吊越高，悬在在了悬崖边上。

男人最后拍了拍他的屁股，似乎是满意了，随即示意身边的人付钱。

三十两，柳音听见牙婆要价，男人没有还价，只是伸手做了个简单的手势，旁边的仆从立刻上前一步递过一个荷包，银子在荷包里彼此碰撞，发出咯当咯当的声音。

柳音想起自己被卖给牙婆时的价钱，二两五钱，五个旧铜板间夹着两块闪亮的碎银，大伯将手心攥得死紧。

柳音身上的棉衣是牙婆今儿早上拿来给他换的，看着有个新衣的样子，实际上里面都是破絮乱布，没有一点防寒的作用，正是三九时节，外边虽然没下雪却冷的很，柳音一脚跨出门就给冻得一个哆嗦。

男人皱了皱眉，解了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在柳音身上，见他呆着没动作还蹲下身给他系起斗篷的系带来。

柳音一直低着头，眼里全是男人微有些突出的眉骨和挺直的鼻梁，鬓角好像没有修，有些碎碎的细发搭在男人的眼角眉梢。他心里原先的那些忐忑和不安似乎一下子都隐去了。

斗篷穿好，男人直起身打算牵着柳音继续走，谁知那斗篷是成年人穿的，柳音个子又小，十四岁的年纪了才到男人腰际那么高，斗篷后边拖了地，前边又给踩在脚下，他才跨了半步就踉跄着要摔在地上。

男人一把扶住要摔倒的柳音，想了想索性弯了腰一把将柳音抱起，少年身量单薄矮小，男人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环过他的膝弯，轻轻巧巧就将他抱在了怀里。

他低声咕哝了句：“这么轻……”

柳音有些怯地攥住男人的衣襟，男人笑了下，抱着他的两只手来回调了调，换成单手托住他的姿势，一边往前走，一边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揉了揉柳音的脑袋，声音比他在牙婆那屋里时柔和了许多：“别怕，我不是坏人。”

柳音不吭声，只觉得男人的掌心宽厚温暖，足够包起他的整个后脑勺。

男人带着疑惑的声音在柳音头顶又响起来：“怎么一直都没说话？莫不是个小哑巴？”

柳音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声音里还是带着怯意：“我不是……”

“诶，这才对嘛，”男人又笑，手还是搁在柳音后脑勺，揉的时候力道却又刻意放轻了些：“小鬼，以后咱俩就要一块过日子了，记着我的名字叫周天衢（2）……来，叫我一声周大哥吧。”

柳音从眼角的余光里偷觑着周天衢，谁知正好对上了周天衢望着他带着宠溺和关怀的眼神。

他慌慌张张地把头又低了下去，周天衢憋着笑，紧贴着柳音的胸腔却是一阵闷闷地震动。

周天衢抱着他一路往前走，拐出小巷，又绕过几道胡同，却是带着柳音从后门进了一家酒楼，穿堂入室，也不与伙计老板打招呼，径自便往楼上走。

这酒楼也是个富贵地，四周都点了暖炉，柳音一被带进屋就觉得周身都被暖意裹起来了，周天衢抱着他的姿势不是很熟练，却能让他生出一种心安的感觉来。

这个人，应当不是坏人罢。

坏人怎么会用小时候娘抱他的姿势来抱他呢？

柳音用手指轻轻抓着男人的前襟，在心里这样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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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牙婆：旧时中国民间以介绍人口买卖为业而从中牟利的妇女，有兴趣的童鞋可以去看看张岱的《扬州瘦马》。

（2）衢：qú，本意是“四通八达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