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衢看了柳音一会，心里有几个念头念头转了又转，最后还是压了下去，他最终沉默着躺回被窝，将浑身筛糠一般抖着的小孩儿摁进怀里，抚着他的背半晌才做出一句承诺——

“好，这两月之中若你不提，我便不会送你回平昌。”

这么要强这么倔强这么执拗的性子，该拿他怎么办好啊？

要是换了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儿来，先是战场上的血气惊吓，再加上方才他那一番刻薄的话，就是不能将人气走只怕也已经嚎啕起来了吧？怎么会像这个孩子这样呢？

非但没有生出退却之意，反而激得他更想要留下来证明他自己。

……兴许以后对着这孩子可以用用激将法？

他苦笑着按下心头散乱的思绪，摸索着伸手摸到小孩儿的脸颊上，掌心触到的是一片濡湿——果然是哭了啊……嘶！

他还没感慨完便觉得手上一阵疼，柳音一口咬住了他的尾指。

“……”

周天衢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其实以他的力气要挣出来应当是很容易的，可小孩儿分明是用了十成十力气来咬的，他都能感觉自己的手指骨头在小孩儿的牙齿之间微微滑动的感觉，若是强行挣出来，估计小孩儿这牙都得掉个两三颗。

他简直哭笑不得。

说实话柳音的牙口还是不错的，一口整整齐齐的小白牙，一左一右两个小虎牙平日里看着也不显眼，可是给咬着的时候才能觉出这牙到底有多尖利。

周天衢苦中作乐地享受起被咬的感觉来——就当……小孩儿跟他撒了个娇吧——柳音大概是在拿他这根手指头磨牙的吧，小刀子一样的门牙碾过一圈，再从左边的小虎牙换到右边的小虎牙，轮换着啃倒是省劲……只是他这手指头可遭了殃，到最后疼得都麻木了。

到最后两个人都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的时候，柳音也还没松口，以至于第二天早上先醒来的周将军把自己满是口水的手救出来时脸上的神色颇有些难以形容。

——周将军可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手指有这么好吃。

这时候已经是五更天了，天边发亮，窗纸上映一层蔚蓝的天光，周天衢拭干了手，换好衣服后找着柳音的小包袱一打开……一包袱的都是脏衣裳。

他头疼地把那个小包袱整个丢到自己装脏衣服的藤筐里，回过身在自个儿的衣柜里翻翻找找，终于在箱子的角落找到了几件四五年前他在这儿时穿的衣裳，虽说旧了些，也比柳音现今的衣裳要大了不止一点尺寸，也总比拿他现在的衣裳去给柳音穿要好得多。

找好了衣服，他这才去掀被子叫小孩儿起床。

柳音刚醒时还是一副懵懵呆呆好欺负的模样，半边脸都洇了口水印儿，再加上周天衢那手在他脸上也搁了一晚，于是他脸上的口水印都能隐隐约约看出五根手指的形状，周天衢闷着笑给他穿衣裳，也觉得小孩儿挺好玩的，给他扯着衣裳袖子他就能知道要抬胳膊，撑开了裤子他就知道要伸腿儿，指东绝不往西，周天衢忍不住冒出一个不太好的念头——要是平时也这么乖就好了。

不过这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掐灭了，若柳音真的是那种事事都听别人的“乖”孩子的话，他恐怕不会像如今这般把这孩子搁在心尖上了。那样的还能算孩子吗？那不过是傀儡玩偶罢了。

只是……这孩子的主见多得让人招架不住却也是事实啊。

给柳音穿衣裳的时候，周天衢才觉出小孩儿似乎是长了身量，原先还是只到他腰间的身高，算算时间也不过两月不见，却已经较之前拔高了两三寸……虽说还是豆丁个头，但高了些总比矮着的时候要好吧？

这么一比，他高兴之余却又生出些心酸与庆幸来，也不知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十三四岁的小孩儿，正是长身体的年纪，结果个子却跟八九岁的小孩儿一般高，幸而是在王府里养了些时日，吃得好了身体自然就能长起来了，只不过还是太瘦了……留在这军营里也决计是吃不着好东西的，啧，只盼着来接任的人早到些时日吧，帝都水土可是比北边这儿养人得多了。

周天衢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给柳音挽起过长的袖子，谁知眼皮不经意地一抬便与柳音盯着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被小孩儿的眼神吓了一跳，眼睛睁得大大的，瞳仁里一点光亮的过了头，半张脸还在乌漆抹黑的阴影里，半张脸却映着窗户外边的微蓝天光，眼神直勾勾地盯过来，被发现了也不闪不躲，连眨一下都没。

周天衢莫名其妙地迎着柳音的目光跟他对视了一会，被盯到头皮发麻了才看见柳音眨了眨眼把目光瞥向窗户的方向。

周天衢回过神，按下心里不知为何泛出来的心虚，接着之前的动作给柳音挽好了袖子，再然后就是鞋子的问题了，柳音穿过来的那双鞋鞋底都已经磨穿了，可是衣裳他还能给他找着替换的，鞋子之类的就难说了。

他叹口气把那双穿旧了的鞋换到柳音脚上，伸手打算给柳音梳头发时却又撞见小孩儿默不作声从他身上收回去的目光。

他到底还是忍不住，撤去了停在柳音发梢的手，开口问他：“有什么话就直说，没人封着你嘴巴，阴阳怪气这一套是我教你的么？”

屋里寂静下来，门外远远传来钟声，咚、咚、咚响了三声便停，余音却悠长得很，后一声的余音叠住了前一声的，响得人心里都是一颤。

等到钟声的余音都尽了，周天衢才听到柳音的回答：“你跟他们都一样。”

哈？

他们？谁们？

一样？哪里一样？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周天衢确信他没有听漏任何一个字，可是接下来无论再怎么问，柳音都一声不吭，甚至也不再看他。

方才响起的钟声是晨起的信号，再过二刻晨训便要开始了，他也没有时间在这里与柳音耗下去了，就是有再多的疑问他也只得把小孩儿牵着送到吴奇家中，吩咐吴奇将两个小孩儿安置到火头军中之后便急匆匆地又奔回了镇北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