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在书店里近乎翻箱倒柜地寻找岩井俊二的《吸血鬼》，可怎么也找不到。

是个很古老的书店。她垂头丧气地揩了把大汗淋漓的脸，给木制的书架恨恨地踢了一脚，怒气冲冲地离开。

书店老板在她走出门口的时候，有一瞬的错愕。还未张口，柠檬就偏过头丢给他一记白眼。

“老板，有时间把你的书店打扫打扫吗！”

“你先把你的脸打扫打扫吧。 ”

这就是金橘三十岁和老婆离了婚之后与二十五岁的柠檬，剑拔弩张的初遇。

金橘自认为眼光不差，至今还能在毕业证书审美与情趣那一栏找到鲜红的“A”，怎么就能看上这样自大，毫无气质可言，脾气身材更是一无是处的柠檬？不过，令他懊恼的是，他怎么也无法对她忿怼的眼神视而不见。他迷恋她的眼睛，他想她眼内的两簇火苗永远只为他燃烧。

三十岁的金橘，真是变态。

金橘和好友甘草在酒吧喝酒。

此时，甘草已有了几分醉意。

“你该不会对那位店里的常客动真心了吧！”他讥诮地打趣。

金橘如鲠在喉。纵身情场，他可从未如此窘迫。他急忙岔开话题，“怎么，和你的准媳妇儿闹不愉快么？跑这儿来喝闷酒……”他夺下甘草手中的酒杯。

“死老头子死活不愿意！我哪点不好？他的宝贝女儿又不是我害死的！再说，那个贱人罪有应得……我跟你说啊，和他小女儿好上真不是我故意的，我表哥他不愿相亲，找我顶包，我要早知道是他们一家，我还不躲得远远的！山楂常年在国外，她姐俩从小关系就不好，她不知道我很正常，山楂看厌了外国佬再爱上我也不稀奇，奇怪的是我怎么也偏偏喜欢上她了呢！她可是那个贱人的妹妹……我看他妈的老天就是故意的！好让我一辈子在他们家抬不起头！你知道吗，那天我瞒着山楂去了她家，死老头子指着我的鼻子骂，还扇我一巴掌！叫我不要居心叵测，痴心妄想，害完他的大女儿再来祸害他二女儿。老子就不信了，我偏要跟山楂结婚。结了婚，我在跟他慢慢算！把他女儿给我的痛苦，悉数奉还……”

甘草说着说着，满面泪痕。不知觉昏睡了去。

金橘推了推他，“我走神了，你刚刚都说了什么？”

甘草没有反应，金橘摇摇头，只当他稀里糊涂说了些醉话，可心里却觉得一阵悲凉。

他慢慢抿着酒，想着心事。

“你每天来这儿看书，却一本都不买，您当这儿是图书馆呐。”

“老板，你姓金还是姓抠啊！姑娘我不就看了你几本破书嘛！怎么着人家还是大学生呢，没钱没工作，还不许人家没事陶冶陶冶情操吗？我还以为开书店的人，尤其是男人，都很有品呢！若不是本姑娘心地好，瞧你这儿没几个生意，进来给你热闹热闹，你以为谁会来你这个破地儿！”

旁边几个想买书的顾客脸色难看，把手里的书悄悄插回原来的位置，装出对这里的书颇为不满的样子离开了。

金橘看着她脚边一地的书，听着她字正腔圆的吐字，只觉头昏脑涨。他没来由的想到甘草的话，于是他问道：“你爸妈对你怎么样？”他原是想知道她爸妈是怎样的人，估量自己如果出击能有几分胜算的。可是，她突然停住了，脸色十分难看。金橘顿感不妙，忙岔开话题，却听见她低着头小声的说：

“本姑娘长得太漂亮，又过分聪明，爸妈离异了没人敢要我，怕被别人说我不是亲生的，毕竟他俩着实太丑并且十分愚蠢。本姑娘自力更生，更不需要他俩管我。”

金橘听着她风轻云淡地诉说，心里却泛着苦涩。他傻子似的冒了句：”那很好……“

柠檬阴鸷的眼神抬起，逼视他，狠狠地说：“您这书店还想要吗？“

金橘舌头打结的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不是……唉……我想说……你介意有婚史的男人么？“

柠檬怔住。这家伙的思维也忒跳跃了。

她闷闷地说：“如果你有婚史的话……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结婚？“

这是人类的对话吗？

柠檬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

半年后，金橘和柠檬顺利完成了婚礼。

柠檬的父母也出席了婚礼。不对，是养父和继母。其实在她心里，是把养父养母当做亲生父母看待的，只不过她十岁多被领养，已是记事的年龄，到底还是隔了层血脉的阂。她又不是乖巧可人的主。所以并不奢望父母对她如何。可是就是这样易碎的家庭，却还要出现另一个女人来搅乱她原有的宁静的生活。养父一贯风流，小三的出现和扶正只是时机的问题。养母娘家的家道中落正是天赐的时机。于是，养父，继母，养女构成了最最滑稽的家庭组合。好在柠檬寄宿在学校，不要忍受家里每天上演一集“一个小三上位的辉煌史诗“。

柠檬躺在床上和新郎说着这些的时候，是笑着的。

金橘什么也不说，只紧紧搂着她，恍若要将身体全部的温暖渡给她。

“不问我为什么一开始要骗你吗？“柠檬听着他平静的心跳问道。

“谁愿意和并不相熟的人谈及这样的事。柠檬，因为我爱你，所以可以无条件的相信你，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他吻了下她的额头，”像我爱你一样爱惜自己。“

柠檬没有回答他，闭上眼睛时眼角有泪滑落。

金橘不在的夜晚，柠檬常常在阳台伫立许久。看行人如织，车水马龙。看漫天繁星，万家灯火。看霓虹遮蔽住朦胧的月光。看在黑夜里孤独逡巡的魂魄。她常常质问自己，究竟是真的爱他还是为了在这个冰冷的城市存活而把他当做依靠和慰藉？

她一想起书店里的刻意接近和矫揉造作，包括新婚之夜的坦白也是她博取金橘信任的计划和阴谋时，她就觉得全身布满毒瘤，随时会溃烂致死。犯罪感攫紧了她的心脏，她的世界仿佛在永无止境的塌陷。

小学四年级。她恨一个女孩。但是她千方百计地与女孩交好。心思单纯的女孩也把她当做推心置腹的的好友。于是在超市里，女孩被当作小偷抓住的时候，她轻蔑地对女孩儿说：“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警告你手脚放干净了，亏我看你可怜把你当朋友！“女孩儿那一刻，一定明白了书包里多出来的牛肉干从何而来的了。流言席卷全校的那天，女孩已经办好了转学的手续。

初中三年级。她被一个太妹在回家的巷口堵截勒索。她的身上明明有五块钱的，但她选择了和太妹扭打在一起。太妹她高了足足一个头，但她骑在太妹的身上用书包捶打她的脸，比道上操刀子的还要残忍。她近乎疯狂地抽打她。大人听见呼救声赶来拉开她时，太妹的脸已经血肉模糊。就连大人也倒吸口凉气，她的脸上却洋溢着暴戾之后的快感和得意。

高中一年级。她立誓要摆脱过去，洗心革面，所以她装出清纯可人的模样。戴粉色发卡，扎朴素的马尾，偶尔穿藕色连衣裙。努力学习，勤奋刻苦，待人友善，尊敬师长。学会嗲声嗲气如抽剥糖丝一般吐字。她就如此，伪装了整整三年。

不过也只是三年而已。人的阴暗，可以被很好的隐藏，却会在不经意间流露。高中生大多单纯，不谙世事，大学生则不同，那若隐若现的几分流露，足以将她暴露无遗。她索性也不去装了，该飞扬跋扈就飞扬跋扈，这样反而令别人觉得她率性坦诚。不卑不亢，她度过了大学四年。借与班里成绩最好的男生交往，成功地考研，成功地一脚踹掉连她手都没牵过的书呆子。

如果说她的人生充满嫉妒，邪恶，谎言，和虚妄，充满她缜密的布局与谋划的话，那么金橘的出现纯粹属于一个意外。

她无可避免与设防。

嫁为人妇，金橘的爱意与呵护恍若有韬光养晦的能效，把她淘洗得良善与纯净。她曾是一座浮冰，而金橘是足以将其化为绕指柔的火种。可是，浮冰冷漠坚硬才能百毒不侵，当浸入过多的爱而变成一滩懦弱的死水时，蚊蝇，孑孓，蛆虫也就开始慢慢滋生了。

柠檬学的是医科。学业很重，几乎是金橘在照料她所有的生活琐事，给她熬鸡汤滋补，负责她的一日三餐。金橘常常在忙完书店里的事后，陪她熬夜补习直到深更。他把手臂伸出来对着拿针管的柠檬咬牙说：“看准了扎啊。”他青白的手臂总是布满乱七八糟的针眼，他却骄傲地对朋友说这是爱的表彰。当得知柠檬在解剖室呕吐和晕倒时吓得七魂没了六魄，飞奔到医院时跌了一跤，膝盖淤青了一块，疼了一个礼拜才算好。可是每天医院书店两头跑，没有人看得出他幸福的表情下痛的龇牙咧嘴。她把很多时间放在医院，他却从不怨怪，只说她这么累让他很心疼。她因为一个患者的死去而伏在他的肩膀哭泣，他的心也跟着似剜绞般疼痛。

躺在床上。柠檬问他想不想要孩子。他当然想要。可是他不能这么说。不仅柠檬现在的工作状况不允许，而且他也看得出，柠檬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我……”

“我很累，金橘。”柠檬打断了他的话。床头灯乍烁乍晦，她瞥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明天把灯修一下吧。”

啪嗒一声，灯灭了。世界被定格成一幅未打光的老旧照片，只现无穷的黑暗和金橘孤寂的轮廓。

柠檬，如她所说，是个不堪羁缚的人。对于桎梏她的一切牢笼，她唯有冲破。

他也不曾设想，令她甘之如醴的婚姻，令她安心栖息的金橘，会是她的牢狱。而金橘的朋友甘草便扮演了助她一臂之力的伟大的解救者。

婚后柠檬常常能见到这个倜傥幽默的男人，但始终保持着礼节性的距离。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却又想不起来。柠檬从未见过她的妻子，她也不甚关心。直至几年后她的妻子因患子宫癌而被送到急诊部时，他才认识这个甘草很少谈及的女子。

柠檬不否认，她很好，并且很漂亮。

也许从那一刻起，她准备飞出牢笼的欲望终于尘埃落定。

她与甘草也许并不相爱，也许只是为了寻求生命的违禁与刺激。他们都是不够安分的人，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在一起，反而更适合相互利用。

柠檬照例与甘草私会偷情之后大大方方地去值班。

她预计，不出意外的话，甘草的妻子已经撑不了今日了。她并不对这个憔悴卑微的女人有过多少愧意。她认为这一切是理所当然，水到渠成的事情。爱情这种事，怎么论对错呢？她唯一感到歉疚的是金橘，那个承诺会日夜守候她的男人。

然而她不知道，金橘和甘草的妻子，都不是愚蠢的人。相反，他们很聪明，聪明到可以让自己麻木，让自己有所期待。

电话响起，她按了接听键。

那是她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的时刻。

柠檬赶到现场时，书店已成一片焦黑的废墟。周遭的房子也难幸免。

刺耳的警笛。嘈杂的人群熙攘。鲜妍的颜色在她的脸色流转。万念俱灰。

我也曾想过如何走下去。义无反顾地跟甘草走？可是我不可能放下你。金橘，这是什么，是你给我的生路吗？你觉得，这条因你的死而换来的生路，我能走的幸福吗！

这是金橘一生中，做的最自私的一件事。

消防员的担架上躺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谁能想到他曾经有多么好看的眉眼。

她冲向担架，一把抱住分崩离析的尸骨。闭上眼睛，贴近胸膛，她仿佛还能听见他平缓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