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璇——

在发觉身着陵光服饰、还带着王令策马进入王城的人只是个替死鬼时，仲堃仪便已晓得，他反被摆了一道。

整个王城中，陵光的禁军早已暗中撤出不少，也不晓得撤去了何处，陵光在暗，他在明，局势本就不容乐观；而那支天权拨来的三十万大军，偏生只驻扎在天璇北部边境，分明是想在霸着北部的同时，坐收渔翁之利。

无法，只得令一半精兵守在王城，另一半往四方盘查和驻扎。

只是也幸好，陵光同样带走了骆珉，估计用不了几日，为了保命，骆珉也会将消息传回来。

于是，天璇王城哪怕早已暗流涌动，可至少表面上，仍旧安宁。

时已入秋，天气渐凉。虽还没有凉到渗人的程度，可仲府之中有一处偏室，却已挂上了棉帘、点起了炭火。室中，榻上的少年哪怕千般压制，还是自室中传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有侍人走到半开的窗前，正要关上，忽见窗外一抹明黄色的身影，不由欣喜：“公子，仲大人来了。”

一丝凉风拂进来，伴着谁急切的脚步。孟章在另一名侍人的搀扶下从被中坐起，脑子却还是混沌着。心思不知在何处游移，在这偌大的天璇，总是找不到归处。

近日他越来越嗜睡，醒来时也要咳几声，也不晓得，这次他又睡了多久。

视野朦胧中，似乎周围侍者都被来人屏退，有些昏暗的偏室，也总算显得明亮了些。

几番合目睁目，那抹明黄都看得不大分明，迟疑了片刻，孟章试着开口：“是仲卿么？”

那人影怔了一怔，并没有回答，只是步到他榻前，缓缓坐下，然后，紧紧握住他既苍白纤瘦又轻若无物的手：“王上刚醒，怎么这就起身？”

“再躺下去……咳咳，怕就躺懒了。”孟章迷迷糊糊地问道，“那院子里的花，还开得好么？”

仲堃仪默了片刻，才道：“……王上，现在入秋，那花已谢了。”

孟章一愣，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不由苦笑：“天璇的花虽开得长久，原来，还是会谢的。只可惜，我那副画还未完成……”

仲堃仪又是一阵沉默：“王上养好身子，等明年花开了，微臣再陪王上作画，如何？”

孟章再不推辞，只是颔首：“好。”

闲话便到此处了。仲堃仪正要搀扶他睡下，却被他一手挡开：“说了我不想睡。仲卿，你近日……咳咳……近日在做什么，为何我前两日听到了刀兵之声？”

仲堃仪苦笑，侧身拿起桌案上的药碗：“王上如此精明，怎会猜想不到。”

“……哦，我明白了。”

从寒门士子到权倾朝野，想往上爬的步伐，早已难以遏制。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看仲卿，怕是比仲卿自己看自己还要清楚。

孟章拿过药碗，微微抿了一口，道：“仲卿声中毫无喜意，想必举事并未全成。你拨来照顾我的人甚好，以后，你也不必总是来这里了。”

仲堃仪皱了皱眉，还是答应：“是。”

“听说…咳咳…听说天权有意助你，却驻扎在北部按兵不动，似有坐山观虎斗之意。”孟章竭力平静音嗓，竟是说起了正事。

仲堃仪面色微变，下意识回头望了一望身后并不存在的几名侍人。他记得，他从未将有关朝政之类的任何事告诉过孟章。

“你莫惊奇，我是多嘴问了你身边的人，之后也不要怪罪他们，怪我就好。这次，就让我来当一回你的谋士罢。”

也不管仲堃仪同不同意，孟章径直将药饮尽，放回案上，压下喉中痒痛，尽力将话语放清楚：“你可向执明修书一份，大概就说：天权曾因陵光折损五十万将士，军力大减，余心感同身受。余不由念起当年天玑、天枢唇亡齿寒之事，纵天枢有要塞防线，亦不敌人心背离之变，委实令人慨叹。望天权王以此为——”望着东北方哽咽了片刻，还是轻轻一笑，道出最后的话，“前车之鉴吧。”

仲堃仪听罢，脸色更是惨白：“王上，你——”

孟章叹了口气，摇了摇手：“都是旧事了，作为筹码来威胁天权，能多帮你一些，又有何不可？”

与天权，不是结盟，也不是相劝。

是威胁。

仲堃仪许给天权的好处，是瑶光以北，是能令天权直接接壤钧天的疆域，是天权行商出昱照山前往玉衡的必经之路。

而仲堃仪的兵力本就来自北边，一旦在王城处兵败，便会直接往北回撤，背倚天权大军。到那种时候，陵光手下天璇禁军兵强马壮，其人又与天权有大仇，在剿灭仲堃仪的同时，也绝不会放过出了昱照山的天权军队。

倘若执明倒戈帮助陵光，与仲堃仪许下的那么一大片疆域相比，怕是什么都要不到。甚至，手下兵士还可能因五十万条人命的大仇而生乱。

上了这条船，天权王就只能与他们结盟。

“我的意思是，仲卿要告诉执明，现在，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至少要让他觉得，他已经别无选择。

迎着孟章期待的目光，仲堃仪回以浅浅一笑，复又握住他有些冰凉的的手，捂到被中取暖：“好，微臣，都听王上的。”

分明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出谋划策，孟章却觉得，恍惚间，心里酸了一片，空了一片，似有泪水涌上眼眶，几欲决堤而出。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在天枢时，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们都是这样相扶相持着过来的。天玑立国大典，玉衡通商，乃至后来，收购黑狐皮白鹳羽来打乱天玑农时……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他的仲卿，此生他最幸福的时刻，是他看罢天玑传来的密报，拍案而起的那个刹那。

“自今日起，仲卿就是我天枢国的上大夫了！”

那已经是几乎像前世一样远的记忆，可在一次次缠绵病榻的梦回中，他总能见到。

不知这是怎样的一种冲动，孟章微微垂下头，悄然隐去眼角的泪，被中的小手反将仲堃仪握住：“将来，你为君，我为臣，让我来辅佐你一次，可好？”

仲堃仪骇然，面上的神情却很快化作唇角一笑：“王上还是先养好身体，少担忧这些琐事。”

只是这次，孟章却不吃他这一套了。

被褥中的小手握得越来越紧，眸中的坚定，少年的倔强，总是让人难以拒绝。

“答应我。”

不带半分转圜的语气。

仲堃仪身体一僵，还未来得及再思虑出另一种劝法，病榻上忍咳了许久的少年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一手捂口，便是阵阵的撕心裂肺。

仲堃仪顿时无措，能做的，只有一遍又一遍抚着孟章的背，仿佛只要这样，他的病就能好起来。

可他比谁都清楚，这只是徒劳。

“王上……”

“你……答应我……好不好？”

那是带着些微哭腔的、几乎孩子气的乞求。

害怕心疼，所以不敢对上那双因咳嗽而有些迷蒙的泪眼。

仲堃仪终究是妥协了。

“好。”将少年拥入怀中，用的是怕将他碰碎般的力气，“等你好起来，你便是我的上大夫。”

——我在这里，等你好起来。

——天权——

朝堂上，那个一向性情温和的王上，居然摔折子了。

大概情形，就是王上拿着几本建议继续增援仲堃仪的折子，随便翻了两页，又看了两眼，直接狠力往前头地上一摔，几本折子便滚得到处都是。

“增援？增援什么？你们是不知道天权军队现总共已不足百万，还是觉得外头还有一座昱照山能替本王挡着？！”

却没有人辩解，每个人都保持着谦卑恭敬的姿势，生怕多动一动，自家王上就会把他拖出来刮一顿。

执明将满朝文武都给瞪了一遍，鼻尖狠抖了几番，火气却不知该向谁撒。末了，只能用力拍了一拍几案：“一群蠢货！今日议到这里，都给本王滚！”

连齐声的“恭送王上”都未听，执明已踹了一脚几案，径直甩袖往偏殿去，喝口茶水冷静一下。

陵光手下禁军如何，他不是没有见识过。昱照山支脉的二十万条人命，他一辈子也不会忘。

可既然陵光还没有除掉，他就绝不能再把天权将士的性命往无底洞里填。

多抿了两口茶水，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火气，在侍人悄悄放上在钧天的密报和仲堃仪送来的密信后，又腾地燃了起来。

看到这个名字就烦。

堃，不晓得哪个人吃饱了没事做，设计了这么麻烦的字。哪有阿离的“离”字好看。

颇烦躁地将信拿过，展开，看了不到两行，就有一种想去把人捏死的冲动。

甫一读完，执明直接将信扔进炭盆里：“好你个仲堃仪！”

竟敢拿天玑天枢作比来威胁他！

旁边立侍的宫人们惊得唰唰唰跪了一地，反倒迅速压下了他心头怒火，执明招了招手：“本王生气和你们没关系，都起来。”

宫人们这才敢战战兢兢地起身。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驻在北方不是长久之计，无论他如何不情愿，既与仲堃仪合作，他早晚都得下令南下，支援仲堃仪。

火撒完了，执明将唇抿成了一条线，方才拿过另一份钧天的密报。

阿离喜欢什么、在做什么，他自是要提早准备。待到事成，将阿离带回天权的时候，他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密报展开，都是一如既往的琐事。

阿离要买瑶光的黄金，阿离又提拔了几个文臣，阿离什么时候又在楼阁上独自奏萧，阿离把那个东南旮旯里的天玑收为属国……

他的阿离啊，真是一时一刻都不肯安分。

每多看一事，嘴边便多漾出一分笑意，脑海中仿佛都能现出阿离做此事的情景。

无论怎么想，阿离都是一幅画，一幅只应天上有的画，一幅……只能留在他身边、由他观赏的画。

笑意，却在目光触及最后一句时，陡然凝滞。

执明坐直了身，将最后一句来来回回读了三遍，才敢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阿离⋯⋯要帮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