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归尘土·笑相逢
小说: [执离]月光诀 作者:凤灵 字数:3139 更新时间:2019-09-21 17:00:27
内侍与医丞赶到楼阁上时,若不是执明那里尚也有一众内侍护着,庚辰差点拎起他的衣襟把他一把扔出去。
不大的楼室,中间却仿佛隔了一条鸿沟,一头向着窗台的是天权,一头备着床帐的是钧天。
安静如死。
榻上的人手臂动了一动,似有醒转之状。
执明站起,别过身去:“庚侍卫事先尝过,现在既然钧天王已醒,可见本王此药有效。钧天王体虚,这事也不必再谈下去了。”
“那就请天权王上早日回銮,”庚辰死死瞪着他,腰间长剑愈按愈紧,“免得我们王上将病气过给您,损了您尊贵之躯不说,还给您惹来一身麻烦。”
“你——!”执明抬袖一指,目光触及他身后榻上长睫微动的男子,手臂还是缓缓垂了下去,“……天权明日便断了与仲堃仪的来往,与钧天一同襄助陵光,如此,事情也算谈完了。好好照顾你家王上。”
庚辰冷冷噙笑:“那在下替王上多谢天权王上的关怀了。”
阿离即将转醒,执明面对他,已实在不知该说什么。那一盏酒,那一壶酒,说多是假,多说是恨。于是只能逃避,逃避到彼此再也见不到的地方去。
“执明。”
已步至了门槛,却听到了那人细弱如风的呼唤。
这是他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执明停下脚步,并不回头,只是在那站着、听着。
却是一片比死还可怕的安静。
慕容离在内侍的搀扶下坐起身来,即便如此,也几乎用尽了他全身力气。
抬头望着门口那人的背影,他提声质问,仿佛从来都不认识他:“执明,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为什么就不死在遖宿那场大水里?”
仍旧安静,鸦雀无声。唯一的一点点声响,也是有人倒吸了口凉气。
墨衣掠去,门前空空,哪里还有什么身影。
慕容离伸手,探向那个方向,好像这样就能抚摸到门前的余温。可人到底已经走了,他们到底已经隔了这么远,怎还会有什么残留。
余毒刺喉,郁结于心的一口血喷出,顷刻便染入本就血红的外袍,将那红色,染得更加深沉。
——天璇王城——
眼前火光漫天,万般依恋,尽归尘土。
仲大人哭了。
哪怕是在天枢的时候三大世家对仲大人百般刁难,哪怕是在十天前突然收到天权反助陵光的消息,举目四面楚歌,他都没见仲大人哭过。
他是一个信使,从天枢到天璇,他一直在最快的时间里给仲大人送上前线最新的消息。他曾在无数个地方、无数个情况下送上消息,可他最难忘的,却是七天前,在王城仲府的中庭。
前几夜落了雨,一扫深秋清寒。那是一个极好的天,晴空万里。
北部连失七城,南部高将军战败,何其紧急的军情。见着仲大人正坐在中庭的软榻上,他疾步想要上前,却被侍卫拦下。他瞪向那侍卫,侍卫却只是摇头。
这时,他才能看清楚。
软榻上,仲大人的怀中,还有一个用厚厚的狐裘裹着的少年。少年面色消瘦惨白,嘴唇近乎无色,可他却被仲大人抱着,生怕碰碎了般地小心。
在仲大人怀里,少年双目长睫微阖,竟是睡得那般香甜。
侍卫说,这几日时常放晴,很是暖和,可暖阁里的那位公子已无法走动,于是仲大人便在庭院设了一张软榻,每日午后都抱着那位小公子在这里晒太阳。仲大人总是絮絮叨叨与那小公子搭话,可那小公子一直都睡着,很少能够回答仲大人,若不算偶尔梦中的呓语,他便连着好几日都在睡。
信使心急道,这可是前线战报,误了事你可担待不起。快些让开,我必须禀报给仲大人。
侍卫还是拦着他,摇头道,仲大人说,无论何事都不可打搅。
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让。信使心急如焚,这时,却忽见庭下那头,仲大人怀中的少年似乎动了一动。
为避刺杀,仲大人一向机敏,少年一动,他便觉察了,讲的话停住,手臂将怀中少年抱得更紧。
少年双睫上扬,微阖的双眸缓缓睁开来,是二月末开春时的湖水涟涟:“堃仪?”
似乎是因为他已昏迷了许多天,连这一声呼唤都是飘的,一阵轻风便没了。
仲大人低头在他额间一吻:“阿章醒了,是睡不好么?”
少年摇头:“我听到……堃仪在与我说话……”
他艰难地从狐裘中抽出一只手,在虚空中向上抓了抓。就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仿佛都耗了他所有气力。
仲大人将他裹得更紧,攥着他伸出的那只手。那只手应当是冰凉的,在触及的刹那,仲大人下意识缩了缩,却还是紧紧攥住了。
“过两日便是重阳,你睡好些,等有了力气,我带你去吃重阳糕。”
“我不要……吃重阳糕……我又不是小孩子……”
仲大人笑了笑,一手小心翼翼地托住少年的后脑:“好,我们阿章长大了,聪明得很,不吃小孩子的玩意。”
那少年的神思应是十分模糊:“堃仪,你看,我睡醒了……你说过,等我睡醒了,就可以当你的上大夫……是不是?”
“对啊,”仲大人也是那样和声细语,“现在,你是我的上大夫了。”
少年嘴角一弯,像一只乖巧的小猫,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里,合上一双粼粼的眼。
从此,再也未能睁开。
过了许久,仲大人微微松了力气,那只少年伸出的手便软下去,也再没有什么动静。
仲大人为那少年停灵了三日。那三日他不吃不喝,终日守在那白晃晃的一片天地里。也终于是在第三个晚上,侍从才发现他晕倒在了棺前,将他拖回寝居,硬是灌了点东西下去,才捡回一条性命。
天权、陵光、钧天三方施压,联军眼见已逼近天璇王城。高将军携众将请命,转移至西部龙延江以西,那里还驻扎着十万精兵,尚可一搏。
请命时,也是在那少年的灵堂里。
众声齐喝,仲大人却如未闻般不予理睬,只是步到那少年的棺前,伸手抚摸棺盖,就这么在那站着。
不知过了几时,终于,慢慢俯下身,在棺边轻轻道:“阿章,我带你走。”
枯骨葬于大火,仲大人敛了那少年的骨灰,大半装入盒中,葬在院中的花下;一小部分放入香囊,和玉佩一同挂在腰间,披挂上马,带着二十万精兵,攻出王城。
……
三国联军虽来势汹汹,但互相忌惮猜疑。其中慕容离体弱无力管辖军事,天权与陵光还存在着利益分配的问题,对王城的包围再严密,也很容易在三军交接处找出破绽。
仲堃仪悄悄派人扮作陵光手下兵士,去抢经过天璇军营运往天权军营的粮草。虽然并未成功,天权军队却成功把矛头对向了陵光。
于是纠纷争吵之间,仲堃仪亲率大军将两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说,又因钧天士气不足,防备疲软,于是仅以五万的折损便冲出了三国重围,成功渡过龙延江,与那处的十万精兵会合。
龙延江以西,背抵高山,面向江河,易守难攻。仲堃仪到了此处,倒是很可以死守一段日子。
“三国联军,还拦不住他区区一个仲堃仪!?”
一掌连同奏折砸在案上,金冠紫衣华服的年轻君王瞋目扫过朝堂上每个人的面容。死寂之后,又是一声拍案:“你们一个个,都是干什么吃的!”
大臣呼啦啦跪了一地,半晌,却还是没个人敢冒出来。
陵光怒极反笑:“天权不明所以就突然来帮助本王,非要本王将瑶光以北许给他不说,如今仲堃仪脱逃,又把罪名扣到本王头上。说本王的人抢他的粮草?好得很!看来,他们是这几个月安生日子过够了!”
这下终于有臣子听出其中意思,急忙跪行出列:“逆党尚未根除,今时也不同往日,王上,还请三思啊!”
其实陵光不过气话而已。天璇精兵再强,可毕竟无将,天权能助他,自然是好事。但执明与他之间有大仇,这背后绝对有问题。
瑶光以北的疆域至关重要,天权的条件,能拖则拖;若是拖得太久,还攻不下仲堃仪,那也不得不答应。
正头痛欲裂,忽然有内侍小跑过来,附到他身边耳语。
一刹那凡尘俗事全成了多余,陵光摔了奏折立即起身,连理由都没说,直接扔下一句“下朝”,便随那内侍一道快步出了殿门。
从巍峨的大殿到宫门前长长的甬道,脚步越来越快,再怎么脏了下裳都顾不得,连后头一众倚仗都几乎要跟不上;到最后,他干脆将带路的内侍挤到一边,自己一路往前小跑。
宫门前,那如玉温润的男子正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下车。落足在地,长身而立,月白衣衫,俊逸完美。
那个人,就站在那里。
陵光的脚步也随之慢下,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望着他,一步步缓缓而去。
从一个远远的人影,到一个清晰的轮廓,到他的面前。
好像这么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到他的心里。
再多的纷繁,此刻俱抛了脑后。他虽然是天璇王,坐拥天璇万民,可此时此刻,他只是拥有他一个人的陵光。
“你……回来了。”
公孙钤往前一步,敛裾而跪,微微一笑,犹如清泉:“微臣,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