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师这回下手，着实有点我活该的意思。

我与慕安腻歪了许多日，将皇宫里头走了个遍，几乎都要忘了自个命不久矣。到第八日时，我脑仁一抽，将他微服邀出了宫去，在出尘中适当感染一下尘俗之气。

因他目不能视，我搀着他走稍微人多的街市，如此，车马辘辘、来迎往喝之声多些，热热闹闹，更能让他好好感受尘俗之气，也更能衬托他的清雅脱俗。

碰巧遇到南朱人开的店，我忙不迭进去买了些特产给他，他拿在手里，笑得甚美：“柳大人有心了。”

欢喜地带他逛了一日，打道回宫时，街市已萧瑟许多。我满心飘在天上，没留意慕安被人绊了一绊，险些摔倒。

我好险才将他扶稳，一时气急没注意形象，向那伸手抓他裳角的肮脏玩意踹了踹：“什么东西！”

蓬头垢面的人喉中嘶吟出声：“公子行行好，我家的娃子三天没东西吃了！两位公子行行好吧……”

见慕安似有停顿的意思，我忙揽了他手臂，附其耳旁道：“你莫要信，这些套路在京城太多了。别看他现在是个乞丐，说不定每日赚的钱不比那头客栈的老板少。”

那人似乎晓得我在说什么，还扯着慕安裳角，伏地痛哭：“小的只想给我家娃子讨口馒头吃，当真不是诓骗公子！小的饿着没关系，可小儿要再饿下去……再饿下去……”

慕安点点头：“我晓得了。”便往腰间去取自己的钱袋。

这乞丐哭了半日，眼里头无半滴泪水，我知道他肯定是套路，但掏钱的事，怎能让小安亲力亲为。于是赶紧按住他手，先他一步从腰间随便拿了块玉佩递过去：“这是宫里的精品，变卖了此物，足你与你儿子一生衣食无忧。”

乞丐愣了愣，继而又连连多叩了两回首：“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值三千两的羊脂白玉坠，本太傅的心肝阵阵剜疼。

慕安道：“柳大人出手阔绰、乐善好施，在下自愧不如。”

能得小安夸一句好人，我觉着莫说三千两，就是把整个沐安楼都送了也值当。

我笑呵呵地应：“是侯爷心善，下官不过顺水推舟而已。”手臂半举得酸疼，这才发觉那乞丐还在叩首，我没耐心道：“不用叩了，快些接了东西，去给你儿子买东西吧。”

他还多叩了几下，才慢吞吞膝行向前：“两位官爷大恩大德，若有机会，小的将来定涌泉相报！”

要个钱还这么磨叽，我抽着嘴角道：“不用涌泉，你快写把这玉接了，免得我手臂发酸就是报答了。”

慕安体谅我拿得辛苦，从我手中接过那玉，往前摸索，放入那乞丐手中：“去吧。”

这乞丐还真是不慌不忙地让他儿子饿着，接玉的动作都慢吞吞，口中念念有词：“南朱侯爷，您确是个大善人，可为何要想不通，要去与南朱节度使桐宁勾结不轨呢？”

慕安僵住，手顿了一顿。

一抹寒芒自乞丐衣下抽出，本太傅当即脑中一空，只听得到自己茫茫中一声呼喊：“小安，闪开！！”

不等他反应，我既不知为何会有这样下意识的动作，也不知为何这动作会这么快，已将他一把拽至怀中，随即背后蓦然一痛。

身前软玉在怀，身后一刀扎心，这酸爽。

我痛得满眼溢红，血影中连抱的是不是个人都看不清楚，只在依稀中觉到些许紫衣柔软的触感，才确认我是将他护住了。周围似有不少人冲出，将那乞丐拿下，但隐隐约约的嘈杂我全懒得管，想问慕安如何、有没有伤着，开口却是满嘴的腥甜。

他紧紧握着我手臂，那双手不住颤抖，用的力气极大，想是没有受伤。似乎头顶和身后都有人在唤我，却听得不甚分明。

失了力气往前倒下时，握住我双臂的手松开，又倒在了不知是谁的怀里。

双眼竭力睁开一线，重重雾霭般的朦胧中，看到的却还是他。

是那年幽菊满京的重阳前夕，从画中走出的紫衣公子抬手一揖，一笑美胜银河。

此生空空然过来的许多年，也比不过这七日；而这七日的相伴，亦比不过那年枫染京华他淡淡一笑时，短短的一瞬。

幸而上天怜悯，让我此生了成夙愿。只是还有些微遗憾，要靠我自己争取了。

身下颠簸，耳畔隐有寒风呼呼，是抱着我的人急急在往哪里赶。他似乎在怒吼、在呼喝，可我早已听不清他的声音，也早已不晓得他在说什么。

我颤抖着伸出手来，如愿抚上他的面庞。触觉虽已近失，可我也摸得出这不太像慕安的脸，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

“小……小安……”我试着唤，似乎发出了点声音，又似乎没有。

他俯下头到我耳边，颤抖的声音极轻，但终于是被我听见了：“你说，我听着，我听着……”

这不是慕安的声音。

可我一时竟辨不出是谁。

但不管是谁，我若再不直切要害地说，怕是这遗憾真要成遗憾了。

我拼命睁大迷离的眼，努力将要说的字吐清楚：“告诉皇上……在……在我的枕下……有一卷大半月前写的遗书……”

他揽着我的手臂紧了紧：“你……你竟然早就想——！”

我懒得答他的废话：“让皇上……当心太师的野心……若是……若是可以，护我师弟十几人……平安无忧……”

“你别再说了！”他低低一喝，不容抗拒的命令语气，“我这就带你去找太医，等你好起来再讲给我听，你先好起来……”

我还想竭力开口，想多说句话，但终归是徒劳，反倒是口中腥味愈来愈浓，不住有粘稠的液体流出。

看来，这话是说不出了。

我晓得，皇上对我的孽情，就如我对慕安的孽情，远隔云端，无法触摸，方至魂牵梦萦。可我也知道我远不值得他那样对待，或许时日久了，以他喜新厌旧的性子，还会心生厌烦。

若我就这么折在此处，折在他眼里最好的时候，反而正好。

我的君王看似桀骜，实则细腻单纯。我死了，才能在他心里埋下一颗狼种，让他重新审视自己的朝臣，开始成长为一位真真正正的君王。

双目无力地缓缓合上时，再无遗憾，浅浅一笑。

愿十年后奈何桥边，得见你君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