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丹。

以前，我是一国之子，享万民敬仰，受臣民供奉。

可父王斩了我的头，将其作为向强国秦的赔罪礼物。

也许是折磨我，也许是可怜我。

上天将我的魂魄揉成一团，塞进了一位在秦都咸阳宫内姿色平平的低贱婢子的身体里，便抛弃不管。

燕王喜三十年，秦王政二十二年。

在‘我’死去一年后，我醒过来，有些茫然，我既不是燕丹，又是燕丹。

但我想，我的身体还给了燕国，我已经陪着燕国殉了一回国，我便再也与燕没关系了。

从此，我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平凡婢子。

由于我的踏实能干，被服侍嬴政的宦官总管看中了，点了名去前殿伺候。

我小步挪着，内心抗拒看到害自己掉脑袋的罪魁祸首，双手习惯的交叉相握，手指抓破皮肤。

可再也不是厚重的华服宽大的袍袖，青烟色的女式曲裙袖口为便易行事裁剪窄小，薄料也遮不住猩红。

行至前殿，一如我当年为质上殿。

盯着绣花云靴尖，目不斜视，往前至案下，跪拜行大礼，五体投地。

［王上，这是刚挑的婢子，心灵手巧，做事利落，您过目］

宦官双手作揖，腰弯成一把打开的剪刀，尽管姿势难受，但这是他受宠的表现，不必行跪拜礼，他享受这份殊荣。

［嗯］

嬴政的声音依旧像是来自上天，威严低沉。

他低头用朱红笔勾勒奏折，合上后摆放整齐，这才将视线转到我身上。

像是针芒，眼神钻入我的骨血，心跳几乎停滞，大气不敢喘。

［善］

［奴婢退下］

宦官将腰又低了低，向后退步，直至门外转弯才站直低头离开。

盯着眼前青石板上繁复的浮雕，大颗汗珠从我额头滑落在地，明知道他认不出我，但曾派人行刺在我心里终究是做贼心虚。

嬴政接着批改奏折，我行大礼的姿势未动。

一室寂静，我闻到手尖的血腥味，滴落在青衫之上，在袖口晕染开，如万绿中盛开的一朵艳红的花。

［咳］

肩膀克制不住的抖动，嬴政只是清清嗓子，却像把刀插了我的背脊。

［倒茶］

慌忙而起，端了案前的茶杯躬腰后退。

［去何处？帐后有茶壶］

我一头冲进一边用黑纱遮掩的内室，颤颤巍巍的到好茶，瓷器碰撞声清脆。

［王上，茶］

嬴政没接，他看了茶一眼。

［下去，将手指的血弄干净，茶杯赏你了］

慌忙退下。

我在嬴政身边当值，害怕渐渐的麻木，也就不害怕了，由于要贴身服侍嬴政，我已经戒掉掐手的习惯。

奉纸研磨，端茶送水，宽衣解带，持蜡守夜。

我曾是那么惆怅，却没有挣扎。我怀恋少时纯净的嬴政，叹惋嬴政的成长。却在面对国家大义，毫无赘言。

如今，秦王政的背对我毫不设防，却从来没有生过要刺杀他念头。

他埋于案首，每日批阅三百多份奏折，从天将亮，到一抹漆黑，每日召集大臣谈论如何取六国之地，从灭楚到灭魏。

还有，每日夜过三更，将一檀木盒置于手边，摩擦着木盒棱角。

也不瞧盒里的东西，只一遍一遍的，眷恋的指腹轻描，眼神空洞，看不出喜怒。

无时不刻精明着的秦王，在面对一檀木盒变得愚钝。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燕国灭了。

那天他叫我让宦官送上一坛酒，拍开泥封，闻了闻酒香，没喝一口，又叫我把酒挪走。

抱着檀木盒子，躺着绫罗绸缎的床上，眼睛紧闭，仿佛做了噩梦般满头大汗。

他梦呓道。

［丹］

仿佛，是这一壶陈年老酒的醇厚的香，把他熏醉了。

往日，在睡眠里的嬴政依旧警觉，我侍奉他四年以来，第一次他睡的如此沉，也如此不安稳。

温热的液体滑下下巴，滴落在曲裙上，泪水侵入中等布料，染暗了一块。

我惊觉自己竟然哭了。

握紧双手，指甲挖破手心，手背，鲜血淋漓，这四年来戒掉的习惯，在这一刻爆发。

眼泪与血液混在一起，晕染了手袖，青衣染红。

第二日，等换值的婢子来，我退下，包扎了手。

坐在婢子的院落里，望着一天秋色，梧桐上乌鸦啼叫，恍惚记起那天，有一只白头乌鸦从燕都方向盘旋飞来。

嘲哳难为听。

我赶跑了那只乌鸦。

换了身衣服，早早替下那位婢子。

那婢子嘲笑我，也不照镜子。

她以为我妄想爬上龙床，我不解释。

我站在嬴政的身后，低着头小心的看着他，在他口渴的时候送上茶，在他脖颈酸痛的时候捶肩，在天气转冷的时候添衣，在转热时不知疲倦的打扇。

又过一年，六国一统。

嬴政终于喝醉了。

他放纵自己在统一六国的庆功宴上，珍馐美酒，大口吃喝，眉梢眼角飞扬，高兴的不得了。

却在繁华过后，喧闹过后，一个人躺在床上，抱紧了檀木盒，一遍又一遍的呢喃。

［丹，丹，你看，我做到了，再没有人能欺辱我，再没有人忤逆我。］

［丹，天下是我的，燕也是我的，你回来吧，你不是要回燕吗……］

［丹……］

我坐在床榻下，头枕着他的鞋。

内心一遍一遍默念。

嗯，我知道。

若说，我为燕国奉献了一生，那是我的身为王子的束缚，而我为嬴政奉献了一生，也许就是传说中的——爱情。

我不想承认，可谁又能对着如此的嬴政否认？

我不能。

可我不再是燕丹。

我只是一个婢子。

燕国既灭，时间与我而言再也没有意义。

转眼，嬴政老了，可他还是坚持巡游，他的臣民不知道，他是想要去燕国瞧瞧。

那条路，我从秦回燕一路带着一身耻辱，最熟悉不过了。

他摸摸盒子，将它抱在胸前，高大的身子有些佝偻，到达燕，那晚上，他又做了噩梦。

人老了，总是会回忆起当年，睡眠也浅。

我叫醒满头大汗的他，他却抓紧了我的手，像最后一根稻草。

他喃喃道。

［朕没错，朕没错］

那晚以后，他病倒了。

没能熬到回咸阳，且刚过了黄河，便在十六匹马拉的皇撵上，于睡梦中而亡。

始皇驾崩，早制兵马俑，兼殉葬者万人，皇陵闭。

我跟着他后宫嫔妃，与修建皇陵的人，一起踏入一个大坑，有将士将土埋在我身上。

我为燕国死一回，为你死一回。

算是……

不负如来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