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绮春院窝了几天，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构思讨好老夫人的方法，到第五天，才琢磨完，把洛梅叫了过来。

“院子后面的花草还活着？”莫默问。

洛梅说：“都是些不名贵的品种，所以还好好的。”野草比名花好养活，不仅因为那顽强的生命力，无需费心打理，更因它们低贱，连院子里捧高踩低的下人都看不上，这才没遭毒手。不过，贵人要它们做什么？

似乎看懂了她的疑惑，莫默说：“先别问，把后院的芦荟、阳荷还有蒲公英都采一点来。小心点，别伤到根茎！对了，再去田里摘点辣椒！”

“是。”洛梅虽疑惑，还是乖乖去了。

没多久，莫默就把准备好的东西收揽起来，小心地放进一个篮子里。

“洛梅，我出去一趟。”

“贵人，你去哪？”洛梅丢下手里的活计，擦擦手就要跟莫默走。

“你看家，煮好饭等我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突然感到温情。莫默抬眼看了一眼洛梅，她肉呼呼的小脸上，长了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胡乱转动的时候怪可爱。莫默望着她，突然发出一声冗长的叹息。该死的九灵，也不知道对他做了什么手脚，他现在对着天仙都难以涌动半点情愫。要不然找个女人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死在这个世界又何妨？

“莫贵人……”

洛梅不敢违背他，只能看着他一边叹气一边走远。

贵人不抹粉、不画眉，穿着小厮的衣服，还挽着个菜篮子，看起来极为接地气，哪里还有以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不过这样的改变挺好，至少好相处，不再动辄就拿下人撒气。想到这，洛梅满足地笑了，继续做手里的活计。

一路上，莫默都没被阻拦。

作为小厮，他的自由比堂堂侧妻还高，这才有机会把将军府看个遍。

朱瓦碧轩，水榭楼台，小桥流水应有尽有，互相贯通。园植倚靠假山，点缀其间，摆设得当，各类名花杂花，品种不一，分散在四处，府里有专人修剪，打理得漂漂亮亮。虽不比皇家气派，却也自有一番风韵，让人一看就身心愉悦。曲劲庭一介武夫，肯定没这心思管府里的布置，可见他的妻子贤惠，是个好的当家主母。

逛一逛，再问问人，他就找到了老夫人住的齐福阁。

正门处少了珠宝雕玉的装饰，却一尘不染，还放了几瓶难以养殖的名贵花种，侧面彰显品位。看得出来，老夫人虽没了丈夫，却是个会过生活的。

刚走进内院，莫默就被拦了下来。

“站住！”一眉眼凌厉的女婢端起架子，质问道：“你是府里的新人？怎的没见过你？”

“奴才是莫贵人屋里的，带了礼物来孝敬老夫人。”莫默和顺道。

“莫贵人？”女婢皱眉，“待我去问问老夫人。”

言语间少了针锋相对，却多了不屑。

这还是莫贵人进门后第一次来找老夫人，是遭到将军厌弃，生活过不下去了吧？这眼高于顶的主，竟开始打老夫人的主意！本想直接把人赶走，想了想，还是不敢做老夫人的主，决定入内请示。

“让他进来吧。”老夫人放下茶碗，淡淡道。

“是。”香菱有些惊讶，可也没有办法。只好来到门前，不情不愿地把人带进来。

“奴才吉祥，见过老夫人。”莫默行了个晚辈礼，不显谄媚，也绝不显轻视。

“起来吧。”还是淡淡的。

莫默这才抬头，望见老夫人，面上流露一丝难掩的惊讶。

他本想装个样子，谁知见到老夫人的模样，却是实打实地吃了一惊。

看起来至多四十岁的女人，哪里老了？

鹅蛋形的脸，看着温润无害，美人仍是美人，五官精致，皮肤还算细嫩，只眼角处有细纹，眼皮略微有些松弛，除却端庄贵重过了头的衣物服饰，一声老夫人是怎么也叫不出口的。

“怎么？”老夫人原本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眼眸，陡然凌厉起来，目光像是有重量，压在人身上沉得可怕。她一向闭门度日，不管将军府的事，却也不是个好欺的主！

“没、没什么！”莫默状似害怕地低下头，却忍不住道：“只是没想到，老夫人竟这么年轻……”

他的样貌生得好，白净、漂亮，落泪时惹人怜惜，横眉侧目时显得冷傲，笑起来却乖巧，此时半害怕半小心地夸着老夫人，也不引人反感。

老夫人望着他的发旋不作声，好半晌，才举起茶杯浅酌一口，掩去嘴角的笑纹，“倒是会说话。”

没有女人不喜欢被夸年轻，尤其是朱颜辞镜，青春不再的老夫人，每每望着眼角衍生的细纹，心里都略不爽快，渐渐的就愈发少照镜子。而女人的容貌，是多少荣华富贵都换不回的。

老夫人问：“你替莫贵人带了什么来？”心情好了，语气也好了，总算有点温度。

莫默老实道，“回老夫人，这里有芦荟，阳荷……”

“这都是些什么？”香菱看着篮子里的东西，怒气冲冲地打断他，“你们家贵人莫不是失心疯了，拿这些零碎的东西来糊弄老夫人？”

哪怕将军的地位不如以往，也从未有人敢送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给老夫人。尽是些随处可见的野草，品位底下，价格低贱，这不是折辱人吗？

香菱的双眼都在冒火，老夫人唇角的浅笑也皆数隐没，隐隐还有发怒的征兆。

另一位侯在老夫人身边，眉眼温顺柔和的婢女，芸慧说道：“你还是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吧，让莫贵人老实些，何苦惹恼老夫人。”

这是真心实意地劝解没错，莫默却不肯走，“老夫人，先听奴才把话说完。”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香菱正要喊小厮赶人，

莫默就把芦荟掏出来，一分为二，拉出里面的润丝，“这芦荟看着普通，其实功效很多。若是小伤，涂抹在患处可杀菌、抗炎、促进愈合、免疫再生。若是美容，涂抹肌肤可保湿、除皱、抗衰老！”

“胡说八道！”香菱又开始喊人，“来人啊！把他带到将军那儿去！”

“慢着。”老夫人摆摆手，赶走围上来的小厮。

“老夫人！”香菱气急地跺跺脚。

“你且让他说完。”

“可……”

“香菱，”芸慧朝她摇摇头，她才不情愿地静下来。

“谢谢老夫人。”莫默笑出一口贝壳般的白牙，“这花瓣红艳肥大的是阳荷，它的枝叶、根茎、花果可以祛风止痛、清肿解毒、止咳平喘、化积健胃。看着难以入口，实则口感奇佳，春季可采其刚出土的嫩芽凉拌或炒食，鲜香可口。夏季可采其红色花苞炒食或与辣椒制成泡菜，风味独特。秋季可将其花盐渍、酱腌或炒肉。冬季其地下根茎肥美味鲜，煎炒炖烧皆可。经常使用阳荷，能够强身健体、润泽肤色、延缓衰老。”

“果真？”老夫人扬起眉，开始感兴趣。毕竟是深闺妇人，一辈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此时听见莫默把这随处可见的野草夸得天花乱坠，有些坐不住了。“它外表红艳，看着像是毒物，竟有如此高的价值？”

听见毒物二字，香菱忍不住又说道：“老夫人，这些东西来路不明，将军府哪有这么低贱的野草？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得来的，病从口入，老夫人，您可千万别被他骗了！”

听她如此说，莫默二话不说就往脸上敷芦荟，再生吃一口阳荷，脸上油光满面，嘴里‘嘎嘣’响，“你看，这不是没事吗？”

老夫人被他逗笑了，“倒是个耿直的孩子。”

莫默忙说：“老夫人，贵人知道您这什么都不缺，珍稀药材、名画珍宝应有尽有。而他刚入府，拿不出什么贵重的东西孝敬你，就做主让奴才送了些后院种的野草，价值不贵，却对身体百利而无一害。且实用，易种植、好养活，可以为将军府节省开支，以后若想再用也方便！”

“嗯。”老夫人笑着点点头，虽不喜那莫贵人，对眼前这奴才却是满意的。“你是个实在的。”

莫默咧嘴一笑，“谢老夫人！”

“那这蒲公英呢？要怎么用？”

“老夫人，奴才示范给你看！”

整整一下午，莫默就待在齐福阁里，替老夫人做菜、泡茶、敷脸，吃的是凉拌阳荷，喝的是蒲公英茶，敷的是芦荟精华，直把老夫人当自己奶奶照顾。等把这一系列都做完，太阳都要落山了，而他还在帮老夫人按摩松肩。

“老夫人，脖颈这里可酸痛？”莫默稍微用力按着某个穴位，老夫人就“哎哟！”叫起来。

“怎么回事？我这身子骨还硬朗，怎的这穴位按得如此痛？”

现代人久坐不动都会得颈椎病，更何况是没什么好消遣的古人？一天到晚坐着品茶、议事、想事情，尤其是最近优思过度的老夫人，脖颈乃至肩部早就落下一堆病痛。平时有人伺候着还好，一按就原形毕露。

“不碍事的，就是久坐不动，血液不通，肌肉僵化，按开了就好！”说完，莫默就用力按压几个穴位，连带古人闻所未闻的松筋手法，看得芸慧她们眼花缭乱。不多时，再按下去，“怎么样？现在不痛了吧？”

“还真不痛了！”老夫人喜笑颜开，拍了拍莫默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你这孩子怎的懂这么多？”

“还不止这些呢！”莫默被夸了一下午，倍儿来劲，“老夫人刚刚喝了下火的凉茶，它们虽好，对女人却不全是裨益，寒气太重，就会手脚冰冷，彻夜难眠。所以在就寝之前，您可以用热水泡脚，去除湿气、寒气，活血通络，改善睡眠！”

老夫人说：“泡脚我知道，芸慧每天晚上都替我按脚，可瞧着功效也没这么大，每晚还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光泡热水可不行，要在水中加生姜、陈皮、薄荷，白芍、益母草、当归，或是加红花，闻着舒心，功效也大。”

“红花？”那不是祸害女人落子之物？

“老夫人别怕，这红花只要使用得宜，效果肯定是有增无减。用温水泡过红花后，水还会变成金黄色，瞧着可好看了！”

“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老夫人笑得面膜都皱了。

“哎哟！快别笑了！”莫默摁住她的眼角，“奴才不是说了，敷面膜的时候不能笑吗？等会儿细纹又该跑出来了！”

“噢，你说的是！”赶紧敛去笑容。

看着老夫人对一个小奴才言听计从，芸慧是没什么感觉，只面带温和的微笑，觉得这样的老夫人充满生气，笑容都多了不少，也没甚不好。香菱却气得咬牙切齿，帕子都要拧烂了。老夫人一向最宠她和芸慧，现在来了一个低贱的小厮，就将她们抛在旁边整整一天，若是老夫人把这小厮要过来伺候，她还有地儿留吗？

老夫人可不管她怎么想。只觉得莫默长得好，人老实，聪明能干，还会说笑话哄她开心，这样合心意的孩子何其难得？活了半辈子，连曲劲庭都没带给老夫人半点承欢膝下的情感，却被莫默做到了，人老了，所求的东西不一样了。要不是他一口回绝了来齐福阁当差，说要尽心伺候莫贵人，她定会把他要过来！

人不愿意也没法子，只等莫默舒完肩后，强硬将他留下来用晚膳，最后还让他给自己按了脚，才不舍地放人走。

“你可答应了，明天还要过来，别忘了！”老夫人让芸慧把人送出去之前，再三叮嘱莫默道。

“放心吧，老夫人！”相处了一天，莫默是真心把她当自家长辈看待，笑容也越发明朗真实。上辈子本就没机会和人结缘，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不被他克死就不错了。如今老夫人喜爱他，善待他，让他将近一月的穿越生活，总算有了些许色彩，所以认真道：“只要您一天还需要奴才伺候，奴才就一定会尽好本分。”

“既如此，何不直接来齐福阁当差？”老夫人追问。

已经拒绝太多次，再说就该惹她不满了。于是只轻轻摇了摇头，脸上还带着乖巧的笑。

“行了，知道你对莫贵人忠诚。”佯装不满道：“怎的我就没摊上这样的奴才？”

“老夫人，您这么说奴婢可不依！”芸慧挨上去，也替老夫人捶捶肩，“奴婢虽没吉祥伺候得好，却可以和他学两手，到时候一起伺候老夫人！”话是这么说，唇畔温婉的笑容，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在打趣。

“就是！”香菱也趁机靠过来，“老夫人都冷落奴婢们一天了，现在还说这种话，可伤心死奴婢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和芸慧都是有孝心的，不枉我白疼你俩。”

莫默望着芸慧，面上笑得招人，心里却连连暗叹。

芸慧这样漂亮、温柔又识大体的女人，可不是他最喜欢的类型？可惜，这辈子终是无缘。

月上枝头，老夫人终于把莫默放走，当晚就睡了一个好觉，自不必提。

莫默也乐地直哼歌，挽着菜篮子，应景地唱起了儿歌，“今天的天气真呀真正好，我和奶奶去呀去买菜，鸡蛋圆流流，青菜绿油油，母鸡咯咯叫呀，鱼儿蹦蹦跳呀……”或许他和老夫人一样，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远处，难得闲下来，在亭子里搂着夫人赏月饮酒的曲劲庭，突然听见这诡异的哼唱声，先是皱眉，见月儿一副爱困的样子，怕吵了她的清静，刚想唤人把唱歌的人捉走。听到歌词，举起来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不知该放下还是该继续听下去。

“萝卜黄瓜西红柿，蚕豆茅豆小黄豆，哎呀呀哎呀呀，拉也拉不了……”那边还在继续唱着，歌声却随着人走远，逐渐隐没，直到恢复寂静。曲劲庭只好把手放下，面上的表情复杂。明明难登大雅之堂，歌词却奇异般流畅，与旋律和谐地融汇在一起。

“是首有趣的歌。”夫人偎在他怀里，传来温婉柔和的声音。

曲劲庭低头，朝她的发旋吻去，忽然想起某个跪在地上的人，低着头，垂落一地青丝，只看得见脑袋上的发旋。下一刻，就连忙将那人从脑海驱逐，他至今忘不了莫默那令人发寒的眼神，此时连想起都觉得厌恶。却忽略了怀里人瞬间僵硬的身躯。

“将军，月儿有些乏了……”

“那便歇下吧。”曲劲庭牵着夫人，往凌妍阁走。

“是。”柔柔地应答。

是黑夜，皎洁的月色打在两人身上，倒映出成双的黑影。如果忽略夫人脸上勉强的神情，和僵直的手腕，这该是一对登对的璧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