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大着呢，被这么多人像猪头肉一样惦记着，面色分毫不改，侧身与皇后调笑，一会儿赏杯美酒给莫昭仪，一会儿赐佳肴给貌美的妃嫔。背地里不说，明面来瞧，皇帝的后宫还是一片和乐融融。

有人坐不住了。

一年不过十五六的女子抱着琵琶，从列席上走出来。她身姿柔美，面若桃花，一对三寸金莲，随着轻盈走动之间，从裙摆下稍稍露出，每一步都像踩在男人的心尖儿上。

本还吵杂纷纷的宴席瞬间静下来。

“臣女恭祝陛下、娘娘万福金安！”

等她说完一通文绉绉的祝词，莫默才知道，她这是要弹琵琶为皇帝和皇后助兴。

好整以暇地调整坐姿，他还挺期待的。

又听隔壁有人谈论道：“我说吧？茜雨柔前阵子才封了湘州郡主，成为祁乐朝第五十八位有头衔的待嫁小姐，定会第一个出来表演！”

“如此急不可耐，就不怕演毁了？”讥笑道。

“所以她才抱琵琶，而不是筝笛笙箫这样寻常的乐器。琵琶自大漠传入还没几个年头，若弹得好，便是天赋异禀。弹不好，也是人之常情。”

“原来如此！这茜雨柔果真好手段！”

“就是不知，皇上赏不赏脸。”意味深长道。

吏部尚书郎的嫡次女，与她长姐一样是个不安分的。一人想嫁给皇帝，做下一个关雎宫的莫琴鸣，荣冠后宫。另一人则瞄准三皇子，虽常年在外镇守，不知何时会死在外族之手，却深受皇帝喜爱，可谓与太子平分秋色。两姐妹一人吹皇帝的枕边风，一人掌控皇帝喜爱的三皇子，还能相互成为助力。这算盘，打得真响。

皇帝对茜雨柔明显也有几分兴致，望着这清丽佳人，面上的笑容都和煦几分。

哪个男人会抗拒美人？

除了他。

莫默听着优美的琵琶，幽幽地叹了口气。

殊不知，他的一举一动皆数落入曲劲庭眼里。灼灼的目光，染上一丝费解。

一曲完毕，清脆亮丽的乐声悠然而止，众人还兀自沉醉在这天籁中。作为学琵琶不过两年的初学者，茜雨柔的表现可谓上乘。

她行了一个叩拜礼，“愿吾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岁岁朝荣；愿吾皇寿与天齐，延嗣宁国，江山永固！”一番贺词说完，她羞怯地垂下头，一双杏眸却脉脉地望着祁乐帝，柔得仿似一池江南春水。

白忘尘闲闲地睨了她一眼，看不出喜恶，“来人，赏。”

“臣女谢过皇上。”这和她预期的不一样。茜雨柔面色一白，窘迫地退回列席。

“好一个延嗣宁国，这茜雨柔暗示得也忒明显！”

“难怪惹皇上不喜了，当真愚笨！”

“是吏部郎操之过急了，也不知岁末大选还有没有他女儿的名额。”

不管席间如何议论纷纷，下一名女子连忙顶替上来。

又是一等一的美女，眉清目秀，还带三分英气，这次倒得了白忘尘一抹笑颜。

莫默一开始还看得津津有味，后面能记住的面孔越来越少，只觉得这些美女表演的千篇一律。项目重复，却架不住容貌美艳，像在看一场大型选美比赛。美人还须美酒伴，他自斟自饮，不自觉就一杯接着一杯，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

等他发现全场寂静，众人都望着自己时，他已双眼迷蒙，两颊酡红。

“莫贵人，请。”公鸭嗓太监站在他身旁，尖声道。

怎么回事？

莫默后知后觉地放下酒杯。

大家都看着他作甚？

望了一眼曲劲庭，他皱着眉头，不发一言。再望向他身边的水冰月，就见她笑得饱含深意。

呆愣半晌，才在众人的议论声中搞清楚状况。

原来轮到将军府的女眷献艺了。莫默不知道，百花宴向来如此，先是自动请缨，到后来就成了挨家表演，早已是约定成俗的规定。

水冰月可能是脑子抽风了，才推说自己身子不适，换由府里刚进门的侧妻代替。

虽是男妻，却已是在场男眷里地位最高的，本是太师府庶三子，后又嫁予曲大将军，不为妾却为妻。再加上水冰月柔和的五官，被一袭白衣映衬得更为苍白柔弱，明显是身体不适的模样，连一些坚守礼义的老古板也不得不让步。

“那便看看将军府的莫贵人，能演出个什么名堂。”正一品官员秦中令，抚了抚长须说道。他是出了名克己守礼的老臣，此刻连他都松口，还有谁敢反对？

顿时便有人见风使舵道：“谁人不知，莫贵人的掌上舞习得极好？”

“尤其是身披薄纱的时候……”自然是在嘲笑他几乎不着寸缕地勾引皇上一事。

可见曲劲庭不受皇上喜爱，连五品小臣也敢出言讥讽几句。

太师气狠了，埋头饮酒，对这不成器的儿子不理不睬。

几句话，莫默就受到全场瞩目，其中不乏恶意的目光。

莫默是搞不明白，他喝个酒听个曲儿，得罪谁了？

连坐在皇帝身旁的莫琴鸣都掩嘴轻笑，丝毫不顾虑他们本出自一家。

可能是酒壮怂人胆，又或是受到这些人的刺激，莫默浑身气血翻涌。下一秒就撑台站起，狠狠一摔杯子，言语行为间自带几分豪爽：“承蒙大家厚爱，竟如此期待我的表演。既如此，我便给大家表演一个花鸟虫鱼！”

听见这话，一片嗤笑声不绝于耳。

期待？是看好戏，等待他出糗吧！这莫贵人好大的口气，当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皇后慈爱道：“莫贵人可是醉了？不胜酒力，还是坐下歇息吧。”一句话就彰显她悲悯天下的气度，殊不知醉酒的人最经不起这种刺激。

“无碍！”莫默头脑一热，已经顾不上尊卑。

皇后一开口，莫琴鸣就变了脸色。她是乐于看这恬不知耻的三弟遭人笑话，却不想莫默把事情做狠了，让自己跟着一道丢脸。这劳什子花鸟虫鱼，就是学鸟叫学虫鸣吧？民间下三滥的戏子才如此做，这莫默，当真不害臊！

正想求皇上收回成命，就见白忘尘笑得饶有兴致。她跟了皇帝多年，最明白他的心意不过，此刻的白忘尘，才算是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容。

打搅皇帝寻乐子，莫琴鸣咬牙，她还没这个胆子！

“那我便开始了！”莫默朗声道。

双手轻柔地扬起，像舞蹈，手腕一转，十几道水柱猛地冲上天际！

众人瞪大眼，惊呼。

水柱扭缠，幻化成一条威风凛凛的蛟龙，在空中一盘卷一翻身，仿佛听见它气势汹涌的嘶鸣。

等这蛟龙散去，水柱化作雨点飘落，女眷们惊慌躲避。却不知莫默使了什么法子，手腕又一转，万颗细小的水珠倾数隐没在他双手之间，地面不沾半分湿润的痕迹。

人群中传来阵阵骚乱。

这只是开始。像进入音乐的高潮部分，莫默稍作停顿，下一刻，纤细的手指就像弹琴一样，在空中乱拨乱点，渺渺的水雾夹杂几幕幻象一一浮现。

先是一株空谷幽兰，逼真得仿若近在咫尺，还能闻到花的香气，随着水汽散开，众人一阵心神荡漾。还没闻够，兰花突然消失，一丛紫红色的牡丹凭空出现，肥大的花瓣娇艳欲滴，里头鲜黄色的花蕊还滴着蜜，十几只翩翩飞舞的彩蝶闻香而来，连黄黑色的蜜蜂也盘旋期间，它们合力采蜜，繁忙在这长势甚好的花田，一片欣欣向荣之意。一恍神，牡丹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汩汩流动的小溪，两岸芦苇弯弯，掩盖底下肥美的游鱼，硕大的螃蟹，与丰富的蚌壳、田螺、浅水虾，一应俱全。

水光粼粼间，仿若还看见白云浮动的蓝天，青翠的高山，成群的树林，一眼望不见头的平原，花鸟虫鸣匿藏其中，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皆数呈现眼前，如神明般高高俯瞰渺小的众人。

兀自沉醉之时，百灵鸟发出一声高亢清脆的鸣叫，莫默一握拳，所有幻象收回掌间。

“谢谢大家！”利落一鞠躬，莫默瘫倒在案几上，露出半张红得通透的醉脸。

短短几分钟，带来的却是一辈子无法忘却的震撼。

偌大的百花宴，此刻寂静得仿若掉根针都能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曲劲庭站出来道：“皇上，莫贵人不胜酒力，臣这就带他回府，还望皇上恩准。”

“横竖是你的妻，多照料也是应该的。”白忘尘似笑非笑。想到莫默身穿小厮服，瞪着人的模样，清冷与疏傲并存，再结合他今日的表现，唇畔的笑意加深。曲劲庭，你这男妻竟一日一个变化，他究竟有多少秘密，是连你都不知的？

“谢皇上。”曲劲庭垂下头，掩饰眸中的不甘。

却正好被一旁的太师捕捉，眉宇流露一丝凝重。皇上与曲大将军的关系，竟已如此不堪。

等将军府的人离开，寂静半晌的宴席才活络起来。

言语谈论间尽是方才的幻象，丝毫不理会外头还有谁家女眷在表演。

“莫贵人那一手，当真是闻所未闻！”

“可不是吗？蛟龙翻飞，百花齐放，可谓是人间盛世啊！”

“老朽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见到这样精湛的幻术，妙哉妙哉！”

“还有莫贵人携带的金茶花，当乃今夜花魁莫属。”

“今年百花宴，终是没白来！”

百花宴在一场热热闹闹的议论中散场，多亏莫贵人，京城又多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自此以后，大官贵族、显赫人家，都以请到莫贵人来府表演幻术为炫耀资本，此乃后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