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陈靖和的治疗已经进入尾声，随时都可以出院，而这三天连木木都来过一次了，陆佳雯却再没出现过。

他艰难地把自己挪到轮椅上，没多少东西需要收拾，他取过包将拉链拉开，拿出里面折叠整齐的协议书，然后掏出手机摁下一串数字。

良久的等待后，电话那头传来机械的男声，他没什么表情地挂断了电话，离婚了就连电话都不想接了吗？

但很快地，手机响了起来，说不清那一刻自己是什么心理，他匆匆赶去脑海里纷杂的思绪，接通了电话。

“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陆佳雯的声音有点不对劲，像是生病似的中气不足，眼前闪过那天她临走前惨白的面容，关心的话几乎脱口而出，“你声音听上去不对，是不是生病了？！”

电话那头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是叹息又像是低嘲，陈靖和的脸色因此变得很难看，但他的担心不是作伪，他迫切地想知道陆佳雯健康无忧，好在她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恢复了正常。

“你给我打电话就为了问这个？那我告诉你，我没事，至少现在还死不了，好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陈靖和听着她不耐烦的音调，心口泛上密密扎扎的疼痛，虽不至于要人命，但也不容他忽视，他静默了片刻，哑声闻道：“你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去一下民政局，把离婚证领了。”

“我真是傻，傻到相信你会回心转意，不然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对你有所期待……”她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却比哭声还难听，“算了，我都有空，你定时间！”

陈靖和强行忽略心头的痛，他冷静地提出建议，“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今天吧。”

陆佳雯像是已经心死，声音平静得再无波澜，“呵，还真是迫不及待！行，那还在医院吧，我接你过去。”

既然已经决定离婚了，那就不要再说什么“分手以后做朋友”，他做不到，他声音不大但态度坚决，“不用了，我自己打车过去，可能会比较慢，你多担待。”

“好，我等你。”

……

A市中心医院消化科住院部。

“哎，小陆你在干什么？！小顾你也不拦着她一点，这胃出血不是开玩笑的，她这情况必须留院治疗，要不然病情恶化，有她受的！”

顾辞根本拿陆佳雯没办法，只能在边上干着急，“佳雯，你就回个电话过去，跟他说你去不了，改天再约……”

陆佳雯意志坚定，“不行，答应他的事我怎么能说变就变！”

李主任从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病人，她昨天夜里被送来急救，刚醒来没多久，接了个电话就开始拆身上的医疗器械，那急着投胎的样子让人看得气不打一处来。

陆佳雯刚刚拔掉了手背上的输液针，一串血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了出来，顾辞眼尖地看见了，急急忙忙地找来医用棉球替她止血，但全被她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陆佳雯胃里疼得厉害，不停翻江倒海着，只有大力按着才能好过点，她没精力管顾辞，不然她根本不会让他留在医院，“我办完事就回来，李主任你先开点止痛药给我。”

李主任这几年和她打过不少交道，教训起她来更是一点不客气，“你有本事拔针，有本事别吃止疼药啊，以后再胃出血也别送医院了，直接往殡仪馆送，看提前预定能不能给你打个折！”

陆佳雯苦笑一声，“李主任你就别拿我说笑了，我是真的有事……”

李主任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着，“天大的事也没命重要！你说你这一天天的想干什么，叫你忌辛辣刺激，你还偏要把自己喝个半死，你说你图什么！”

陆佳雯实在难受，额上的虚汗冒了一层又一层，她咬牙抽着气艰难道：“您别劝了，我事情嘶……事情一结束我……就回来，保证……不在外面逗留。”

李主任拗不过她，只得妥协，写处方的笔几乎把纸戳出个洞来，恨恨道：“快去快回！”

陆佳雯在正常药量的基础上又加了两颗，这几年因为胃痛她没少吃止痛片，身体早对此产生了耐药性，但现在胃里实在是疼，她不想被他发现，便只有加大药量一途。

匆匆换回自己的衣服，发现衣领上有处极显眼的血渍，陆佳雯不由皱了眉，算了，待会儿买件新的，直到她跟顾辞要了车钥匙，止痛片的药效才迟迟发挥效力，胃部的疼痛像是糊上了一层玻璃纸，模模糊糊地，叫人瞧不真切。

汽车驶到门口时，陆佳雯看见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背脊挺得笔直，但坐得再直还是比常人矮了半身，在来往的行人里他显得十分渺小，她突然就心疼起来。

车徐徐停到离他不远的地方，陆佳雯静静地坐在车里，望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打车失败，不是路人先他一步抢上车，就是司机将他视作无物……陆佳雯抵在方向盘上的手慢慢扣紧了。

数次失败后，他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于是他平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焦急，陆佳雯觉得自己真是变态，既然舍不得为什么直接不过去，但她坐在车里从始至终都没动一下。

陈靖和看了下时间，距离那通电话已经过了四十分钟，他却一辆车都没打到，司机无非是嫌他麻烦，即便是他先招的手，也全让别人捷足先登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鼓足了勇气，向陌生人寻求帮助，“不好意思，您能帮我拦辆车吗？”

医院门口不是病人，就是病人家属，大多数人都被折腾得精疲力尽，哪有闲心帮别人，那陌生的中年男人闻言一转头，见他是这情况脸上闪过不耐烦，拒绝道：“我还有事，你去问问别人吧。”

陈靖和是成年人，他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世界处处充满爱，可是被人当众拒绝时，他脸上还是有些不自在，但人家一个陌生人没理由一定要帮你。

他僵硬地绷紧了背脊，然后摇着轮椅后退一步，对那男人礼貌地笑笑，“抱歉，打扰了。”之后他又碰了一个软钉子，才问到一个愿意帮他的人。

期间他听见方才那个男人亮着嗓门和同行的人说“都坐轮椅了，劲头还这么足，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要是我瘫了，我就老实待家里，像他这样往外跑，不是麻烦人嘛，啧……”

那中年男人讲话声音很大，一点都没顾及陈靖和的感受，陆佳雯离那么远都听见了，几乎是那男人话音刚落，她就拉开了车门，可就在她迈出左脚的瞬间她又顿住了，好一会儿才僵着手脚重新做回车厢。

数米之遥的陈靖和根本不知道，刚刚那一瞬间有人天人交战了无数次，此时他正努力仰头和一个年轻女人说着自己的困境，女人爽快地应下了，他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女人跑到陈靖和身前不远处站定，出租车抵达时她迅速叫停了车，然后冲过去车窗边和司机大妈解释陈靖和的情况，司机明显不太高兴，但车已经停下了，再开走也不合适。

司机没下了车，单刀直入地提醒陈靖和：“这车我昨天才刷的，你要是弄脏了得加洗车钱！”

女人很热心，甚至可以说是古道热肠了，所以当司机这么不客气地对陈靖和说话时她就看不过眼了，“你这什么服务态度？！人家就是腿受伤，怎么就能把你车给弄脏了？”

那司机大概有点欺软怕硬，见她态度强硬，心里跟着不确定起来，可能真是受伤呢，但那腿确实一动不动啊，她神色几番变化之后，还是换上了尴尬的笑，然后絮絮叨叨地解释起来。

“嘿，老妹，我这不是上当上怕了吗？上回也拉了个坐轮椅的客，腿不能动就罢了，还是我给扶上车的，结果把人送到一半，车里就一股臭味，原来是个屎尿都管不住的瘫子，可把我熏坏了……”说着她哈哈笑了两声，才把话题转到陈靖和身上，她试探地闻道：“你这朋友应该不是吧？”

他们萍水相逢，女人自然不清楚她的情况，她低头看一眼陈靖和，然后迟疑道：“这……”

陈靖和出声打断她的迟疑：“我穿了成人纸尿裤，你大可放心，实在不行，洗车钱我给你！”

说这话时，陈靖和的神情冷到发白，有种不可进犯的冷峻，但仔细去看就会发现他的嘴唇在微微发着颤，而握紧拳头的手被指甲掐得一阵刺痛。

司机愣了愣神，似被他镇住了一样，好一会儿才回过来神来低咒一声：“操，运气真差！”

女人也觉得尴尬，见司机下了车，还以为是要和自己打架的，精神随之一绷，准备随时跟她干一架的样子，等司机拉开车门催陈靖和上车她才反应过来，于是更加手忙脚乱了。

她看陈靖和动的艰难，又想到他是司机大妈嘴里说的“瘫子”，她一边嘴里喊着“别动”，一边莽撞地冲过去将人抱起，陈靖和来不及反应，身子不稳地往前一倾，差点就摔了。

偏偏始作俑者还不自知，陈靖和被她毛手毛脚地抱到后座上，他其实心里并不舒服，但知道别人并非恶意，于是他一边摆正歪斜的腿脚，一边低声道谢。

……

陆佳雯在出租车开出去之后，才缓缓启动车子。

今日种种，难堪痛苦的不只陈靖和一人，她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