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了，北望河畔的垂柳抽出新芽，细小嫩绿，风一吹，还能嗅到些清新的水汽。疏玉撑过了这年寒冬腊月，枝干看上去虽极为沧桑，但好歹有生命在流动。这一点便足以叫两只小花灵心安，她们一个冬天都在忙着修修补补，生怕疏玉冻死。

花玉馆的招牌被重新刷了一遍，对联上的字也重新描了一遍，曾经兰柒怎么也看不顺眼的两行字，日子久了，竟也赏心悦目了许多。

上元节那天，小花灵催云初尘到阳蒲的镇子上，说特别有意思。

他去了，看到灯笼连成长街，整条街都被映得红彤彤的，小孩子提着纸灯笼，有兔子灯、马灯、老鼠灯、羊灯，十二生肖里的动物都有，甚至还有神仙灯。

吹糖人的、浇糖画的摊子前人围得满满当当，但还比不上猜灯谜的人多热闹。

棠叶说，买一盏花灯，许愿后放进河里，心愿就能实现。

云初尘买了莲花灯，到北望河边去放。

疏玉站着的地方冷冷清清，附近却挤满了人，河上漂着各种样式的透着暖光的花灯，姑娘们在河边望着花灯漂远，眼里也映着暖光，脸上的胭脂红红的，小嘴也红红的，俏到骨子里去了。

他往团花树那处走，有人拉他，叫他别往那处去，说死过人太晦气。

云初尘说无事，几个人小声议论他说他不听劝要吃亏。

他到团花树下的时候，疏玉摇了摇叶子，没有小绒球碰撞的清脆声音，簌簌的，带过一阵风。

他点了灯，捧在手上，看了一会儿，放入河里。

他站在河边，看着小小的莲花灯渐行渐远，水上有浅淡的水纹，花尖上的浅红溶在水色里，烛火朦胧成了小小的光圈，他出了神，恍惚间看见烛火弯成一双浅褐的眼，像在对他笑。

待回过神来时，花灯已漂得很远，远远的，烛火小得如星子。夜里风有些凉，他该回去了。

满藤满藤嫩黄的迎春花开过，满树飘红的桃花也开过，河边的柳枝好长好长，都浸入水中了。

桃花要谢的时候，棠叶拿了一罐子桃花蜜来，晶莹剔透，还沁着桃花甜香味儿。他还是不喜欢甜食，但是收下了。

他做饭菜给小花灵吃，也给邻家的二宝吃，菜做得仍不好，卖相很差，味道也清淡，但好在能吃。

桃花谢了，棠叶又拿来一坛桃花酒，他照例收下，对着桃花酒出神。

天渐渐热起来，曾经漂过莲花灯的北望河开了好多莲花莲叶，有小孩儿头顶莲叶摇着小船采莲蓬，二宝送了一碗水灵灵的莲子给他，在他耳边悄悄说是丁香要他送来的。莲子白白胖胖，里面的莲心嫩黄，直接吃也不苦。

邻家的大娘问了他好多次，她说没见过他家娘子，问他愿不愿意娶丁香。他说他在等人，那个人总会回来的。

岁月漫长，他等。人生一世，他还有几十年可以等。

夏天要过去了，院子里的棠梨树将要结小小的梨果，日头还是晒人，棠梨树荫下好乘凉。

夏末时有一件可喜的事。熊瞎子回来了。他做黑米盏，送了好多给云初尘，还常来花玉馆，跟他聊天。云初尘发现，熊瞎子会做好多东西，从前他吃过的、放在心上的难以忘记的，随口提到，熊瞎子第二日都会做好了送过来。

秋意渐来，夜里渐凉。

云初尘睡得没有夏日长，睡眠也浅了，常在夜里醒来。

有时他醒来后，朦朦胧胧将窗外的树影看做了人影，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开了门，却见到夜猫子窜过去。

次数多了，猫见了他也不躲，有时还冲他叫唤。

有一回，他醒了，听到猫儿来的动静，没有起身，仍旧躺着。他不去扰那只猫了。

过了好久，院子里没动静了，他想着猫儿走了，抬眼望窗子，月光之下树影摇曳，他忽而恍了神，见到一个影子一晃而过。

那个人再来的时候，云初尘喊了他一声。

“江暮昭。”

夜色里，他只看他的背影，就认出了他。

那个人要逃，明知逃不掉，还是想逃。

云初尘自他身后拥着他，他身上还是那么暖。

江暮昭穿着玄青直裰，比从前瘦削了些，笑起来依旧眉眼弯弯。云初尘不问他去了哪，也不问他为什么逃，只是拥着他。

他说：“六出，本想吓吓你，没想到被发现了。”

说完这句话，他笑了两声，然后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跟云初尘进了屋，他有很多话要说。

“六出，我……”他顿了许久，才继续说下去，“我已经是个怪物了，也许哪天就会变成吸血的妖怪。对不住，你莫要再思量我，就当我死了吧。”

他在怪水里，少了灵力加持，被邪气袭击，力不从心。而后水中出现好多骷髅鱼，扑向他咬他皮肉，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可是心里不甘，他有放不下的人未做完的事，他不想死。

他一直挣扎，拼命往岸边游，可能是无意间碰到了什么东西，他当时手上皮开肉绽痛得麻木了，也没有注意，只是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融进了他血肉里。

他身上忽然发出红光，邪气和骷髅鱼都不敢靠近他，他顺流漂着，最后总算靠了岸。

让他惊讶的是，他身上的伤痕全都消失了，被吃掉的血肉也长好了，他想着要去找他的六出。

可是路上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想吸血，发了疯地想吸血。牙齿变得好尖，轻轻一触就划开了嘴唇，尝到血的味道，他兴奋得难以抑制。

他不能去找云初尘，只好逃到阳蒲，躲在花玉馆里，不敢见人。

熊瞎子发现了他，他赶熊瞎子走，可是熊瞎子却把他拉到一间破屋子里，给他吃了奇怪的糖和糕点，他吃了便犯困，醒来后牙齿变回去了，吸血的欲望也没那么强烈了。

熊瞎子原来竟是隐居在阳蒲的高人，原先也修道。他要江暮昭跟着他修行，他能传授抑制妖力的术法。他说江暮昭是误触了血琼花，已和它融为一体，任其发展下去，会变成吸血怪物。

江暮昭拿从岸上醒来之时口里吐出来的黑宝石珠子给他，作为拜师礼。

可是熊瞎子传授的术法只能助他在妖力暴动之时抑制下来，并不能断绝这种妖化。

江暮昭知道，早晚有一天，妖力会无法抑制，他会成妖怪。

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会杀掉他自己。

他的昭明剑丢了，正好他也用不上了。妖力与灵力本就相互冲撞，他若想活久一点，最好不要动用灵力。江暮昭自己都觉得可笑，他在天皋修行七年都白修了，如今一点儿也用不成。

熊瞎子教他打铁，他给自己打了一把刀，名悦尘。熊瞎子教了他一套奇怪的刀法，叫“穿云刀法”。江暮昭嘲笑熊瞎子，盗用人家华衡阁主那把穿云刀的名字，熊瞎子哼了一声，说被盗名字的人是他。

穿云刀法据说有穿云破月裂石之威，最大的好处就是不需要灵力和修为也能学成。

江暮昭觉得那是熊瞎子吹牛瞎说的，因为他练了大半年，也就只能砍砍树劈劈柴杀杀鸡而已。

他曾经偷拿熊瞎子的刀去劈石头，看看能不能裂石，结果当的一声，刀卡在石头里，他费了老大劲儿好不容易拔出来一个刀把子。

熊瞎子知道以后操着扫帚打他，他一边躲一边嚷“烂刀！破刀法！骗子！”。

他后来听兰柒说，云初尘回来了。

他想去看他，又不敢去，他觉得这辈子他们是不能在一起了。

棠叶讲到兰柒吃云初尘做的食物吃到生病的时候，他笑都笑不出来，他家六出一直吃这样的东西可怎么得了！

他赶熊瞎子回去，要他去给六出带好吃的，陪他说话。

他怕六出过得苦，做了桃花蜜，又想着六出爱偷酒喝，又酿了桃花酒。

可他终究是耐不住寂寞，夜里跑去偷偷看人家一眼，捉了只野猫，怕被发现，就把猫丢出去。

明明知道早晚会被云初尘识破，可他就爱骗自己，总跟自己说，就去看一眼，明儿就不去了。

天冷他要去看他被子盖好没，天热又怕他没开窗通风，下雨也要去，月光好的晚上也要去。

他终究被发现了。

云初尘不在乎他是妖怪，他说：“江暮昭，你若是妖怪，我更不放你走。”

江暮昭道：“我会吸你的血。”

“那就吸吧。”

江暮昭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有点儿高兴，又有些挣扎。

“我……”他开口想说话，却突然不知要说什么。

“不要走。”

江暮昭看着云初尘的眼睛，心咯噔一下，仿佛一下子穿越时光回到娶檀镇那个醉酒的夜晚。

一样的眼神。

如那时一样，他发觉他根本无法抗拒，拒绝不了。

“好，我不走。”他说。

江暮昭心道，到底我离不开你，到死都想与你在一起。

他存了些侥幸的心思，他觉得，或许，有那么一点可能，他一直都不会妖化呢？毕竟这么久以来，他的情况变得好很多了，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