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将老人家葬在小屋旁，落雨的天空渐渐暗了。

江暮昭在坟前久久站立，沉默不语。

云初尘拿剑给他挡雨的时候，他才缓缓转过头来，神色黯淡，说：“六出，我才说要护着她，不让人欺负她。如今……”如今却没有机会了。

云初尘说：“不会有人欺负她了，他们一家人在一起，有人护着她。”

江暮昭过了许久，扯出一个笑容，他点了点头。

是啊，她终于……再也不用受欺负，也不用再等着谁归家了。

沈苏和白念霜不太清楚这里的事，仅在一旁看着，方才见老人家孤孤单单的模样，一个想起了自己的爹娘，一个想着妹妹。

好在他们，还有机会重逢。

失踪的两个樵夫怕是已经遇难了，事有蹊跷，只怕又是潜藏在无名坡的妖物出来作祟了。

江暮昭觉得事情来得太凑巧了，为何偏偏在昨夜他们没来坡上的时候出事呢？难道妖物看得见他们不成？

这也说不通，若是看得见他们，为何迟迟不对他们下手呢？

虽然天还落着雨，但此时已经小了许多，江暮昭决定今夜要守在无名坡。

云初尘自然是与他一同守着的。

但白念霜和沈苏二人则不必冒雨留在这儿，于是江暮昭就跟沈苏说：“小弟弟，你同你念霜哥哥回客栈早些歇着吧，明儿赶早走。”

沈苏本来也是想走的，但听他这样说，觉得被人看轻了，他双手抱胸，摆出一副了不得的姿态，道：“我不走，我们东始门的下一任接班人可是我！这种降魔除妖的事情，简直不在话下。”

他说完还不忘看看白念霜，小心地问道：“念霜哥哥，你说是吧？”

白念霜摸摸他的头，点了头表示同意。在天皋那么多年，他早已将除魔卫道作为己任，况且如此一个为非作歹穷凶极恶的妖物，怎能放任不管？

雨从昨夜下到现在，无名坡又有好大一片光溜溜的泥地，湿滑无比，这就让上坡之路变得无比艰难。江暮昭拿刀做拐杖，一手拉着云初尘，小心谨慎的，总算是有惊无险地上去了。而沈苏毕竟年纪小些，走得不稳，也容易慌，从坡上滑下去一次之后就站着不敢动了，白念霜拉着他也不肯走，最后白念霜只好将他背在身上，此时他脚上功夫的优势就凸显出来了，三两步就上了坡。

天晴时，坡上景色绝佳，然而一到这样的雨天，四处暗得很，风中夹着湿冷之气，平白叫人觉得阴森可怖，颇有些妖物出没作乱该有的景象。

“前几日都没事，今夜也不知道能不能对上那妖物。”江暮昭道。

“啊？你们连妖物会不会来都不知道，就像傻子一样守在这里？”沈苏嚷道。

“那你有何高招，东始门下任门主？”

“嘁，瞧好了。”沈苏说着，手上多了一管竹笛。

江暮昭自然眼熟这支竹笛，他可差点被它害得变成吸血妖怪，当下便紧张道：“你想干嘛？小弟弟，别乱来啊。”

沈苏冷哼一声，道：“耳朵捂严实，眼睛睁好了，看我如何将妖物逼出来！”

闻言，江暮昭大概知道他是想做什么了，赶紧捂了耳朵，又检查了一道云初尘是否捂好了，这才安了心。

沈苏这支竹笛非俗世之物，是他娘以灵竹炼造，取名“嵌婳”。

沈苏自幼便带在身边，可用其吹奏不同曲子，既可吹出使人陷入诡异狂躁心绪的诡曲，亦可以曲安人养神。

现下，沈苏将手指划破，往嵌婳身子上一抹，只见幽绿笛身隐隐透出一阵红光，沈苏面含笑容，横笛吹奏。

他们虽听不见笛声，却能看见周围景物因它而产生的异象：狂风大作，树枝乱舞，湿漉漉的树叶乱飞，打在头发和衣襟上，地上的小泥塘里水波阵阵……

江暮昭被风吹得有些站不稳，被云初尘拉住。

他被树上吹下来的雨水打湿了脸，一阵寒意袭来，他打了个寒颤，低头看见一把斧头，忽然想起失踪的两个樵夫。

“呸！这是什么东西！”

风将一样湿淋淋粘乎乎的东西吹到了沈苏脸上，他气得停下了吹奏，将面上的东西抓下来一看，竟然是一块破布！

这块布脏兮兮的，上面混着雨水沾着泥巴，颜色乱七八糟。

沈苏万分嫌恶地想要丢掉，江暮昭忙阻止他，道：“给我看看！”

“拿去！这破东西也要看？真特么恶心！”沈苏将破布丢给江暮昭，皱着眉头抹了一把脸。

江暮昭拿着布凑近了细看，在嗅到气味的一瞬间，他将布丢远了，脸色不大好看。

“就说了恶心吧！臭死了！一股怪味！”沈苏道。

“是血。”江暮昭道。

“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的？”沈苏觉得不可思议，他不相信。

江暮昭没说话，伸手感觉到打在手心的水珠，他的脑子里闪过一系列画面，渐渐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受了伤的樵夫在树林里包扎伤口，耽误了砍柴，天落了雨，樵夫在林子里避雨。

雨势不停，樵夫怕家里人担心，冒着雨赶回去。下山的路有两条，其中一条附近有河滩，雨大涨了水，将路淹掉了。

于是樵夫只好走无名坡这边，因为二人同行，胆子要壮些，想着不见得会出事，便抱着侥幸的心理走了无名坡。而无名坡的妖物出现了，吃掉了樵夫。

他们先前在无名坡守株待兔的时候，将余峨山的情况摸清了，下山的路只有两条，平日里砍柴的人走的是靠着河滩的那条，无名坡这里一般是没人走的。

见江暮昭半天不理人，沈苏又道：“喂！你怎么不回答啊！”

他想，究竟是什么妖物，出现有什么规律？他所知道的事件里，所有死在无名坡的人尸体都失踪了，唯一一个找到了尸体的……是疯秀才的爹！

他爹是在找疯秀才的过程中丧命的，被人在山脚下发现时，脸上身上到处是血和脏泥，身体还烂了。

江暮昭忽然想到无名坡，他们上坡时，因为下了雨，坡上很滑。

他想到一个可能性。

会不会疯秀才醉酒在坡上撒尿的那天，刚好天落了雨，他爹在找儿子的时候，因为路滑从山上滚落摔死的，而不是被妖物害死了？

所有的猜测都离不开一样条件——雨！

如果这样想的话，岂不是，妖物出现也跟雨有关？

此时的天空正在飘雨，沈苏还在斥责江暮昭不理人，嘴巴一张一合的，江暮昭无心理会他说了些什么，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猜测，本能地抓紧了云初尘的手。

忽然一阵狂风刮过，风声呼呼，雨打在身上寒冷刺骨。

江暮昭看向沈苏，沈苏摆手道：“不是我！我的笛子早收起来了！”

沈苏在说话的时候，天边闪过一道闪电，苍白巨大，撕裂了苍穹，一瞬之间照得人脸上惨白，他吓得往白念霜怀里钻。

“妖物是不是……要来了……”

狂风呼啸，雨声更响，电闪雷鸣，树枝在狂风之中折断，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湿烂的泥地忽然猛烈震动，泥水飞溅，一阵诡异的声音自下方传来，响声殷殷，来自地底的怪响竟然超过了雷声！

“来了。”白念霜道。

少顷，地面的稀泥如地底喷泉一般像四周喷溅，地上出现一条巨大的蛇形轨迹，其两侧掀起巨大的泥浪，仿佛海上骇浪惊涛，凶猛高耸！

泥水之中冲出一条巨大的蛇形妖物，身长十余丈，身粗可五人合抱，一端生着幽黄环目，竟然是一条环目地龙！

四人忙退后十余步，沈苏哪里见过如此巨物，吓得脸色发白，不敢说话。

江暮昭在看到这妖物的瞬间便立刻想明白了，无名坡上失踪的人，缥缈剑探寻不到的妖气，雨夜和地龙，其间种种，原来是这个道理！

失踪的人一定都是在雨后或者下雨时经过了无名坡，而这无名坡下睡着一条巨大的地龙，因为雨水打湿了地面，泥巴松软，地底下空气稀薄，地龙钻出地面透气，感应到人气，便将附近的人都吃掉了。而天晴之时，地龙潜藏在深深的地下，妖气被阻绝，缥缈剑自然探寻不到。

忽然，环目地龙扭动着肥硕的身躯，向他们的位置猛扑过来，四人连忙避开。

江暮昭感觉到身后没有动静，地龙没有向他追过来，他再一看，发现地龙竟然对沈苏穷追不舍！

沈苏本来就害怕，这下更不得了，拔腿跑得飞快，而地龙虽体型庞大看着无比笨拙，然而在稀泥地上潜行得飞快，眼看着沈苏就要被追上，成为它的口中食。

沈苏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停了下来，拔出嵌婳，猛地放在嘴边吹奏。

江暮昭本来要捂住耳朵，忽而一段极温和的旋律流入耳中，他原本悬着的心也放松了不少。

看来这便是能使人安神的曲子了。

可是环目地龙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甚至更凶更兴奋了，它弓起身子，张开一张血盆大口，泥水溅到沈苏的脸上，地龙的气息将他完全包裹住。他想，他完了。

千钧一发之间，一道白影闪过，蓝光凌乱而飞速穿梭，只见那环目地龙头颅顺着切口滑落，长长的身子也四分五裂，断成一块一块。

“念霜哥哥！”沈苏扑到白念霜怀里。

“我在。白念霜轻轻揽住他。

“奇怪了，为什么这东西偏要追着你呢？”江暮昭疑惑道，他忽然眼中闪过精光，又笑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小弟弟你脾性太差，连地龙都讨厌你！”

“你瞎说！”沈苏道。

“地龙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我们从前都叫它‘聋瞎子’，人身上的血气不会相差太多，它为何偏偏对小苏紧追不舍……”白念霜也觉得事情蹊跷。

“是夜明珠。”云初尘看着沈苏头上的那颗珠子，又道，“地龙虽是聋瞎子，但却能感应到光、周围的气息还有土地的震动，属于感觉敏锐的妖物。”

众人这才了悟，沈苏忙将头上的夜明珠取下来。江暮昭也才想明白，难怪方才地龙对嵌婳发出的声音毫无反应，原来它本身就是个聋子！

“还有一件事。”云初尘接着道，“刀剑杀不死它。”

此话一出，众人皆抽了一口凉气，沈苏颤抖着扭过头一看，发出一声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