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苏原本是跟白念霜一同来找人的，他们要找的人是白念霜的妹妹。

白念霜和他妹妹自小便失散了，他后来去了天皋，十几年来的变化，兄妹相见也难相认。

所幸有样贴身之物，那是两颗穿了红绳的木珠子，上面分别刻了二人姓名中的一个字。

白念霜的是个“霜”字，而他妹妹名唤白含玥，木珠子上刻着个“玥”字。

白念霜偶然见到一位女子有这样的木珠子，他便追着人，一路到了此处，不幸把人跟丢了。

云初尘说，华衡阁的阿玥姑娘就有一颗木珠子，跟她的短刀上的红缨穗子串在一处。

白念霜见到的那位女子确实在腰间别着一把短刀，木珠子也的确在穗子上。

恰好沈苏要去华衡阁救回他爹娘，白念霜的妹妹又在那处，他们决定第二日便赶早出发，到凫丽招摇山上去。

傍晚时忽然落了雨，而且这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江暮昭和云初尘也没去无名坡那边看老人家，不过好在他们前一日送去的东西还够用。

天公不作美，第二日雨还没有停，白念霜和沈苏二人的行程不得不推后。

他们在客栈里吃饭的时候，听客栈里的人神色慌张地讲又出事了。

今儿个一大早，张氏小娘子就跑到街上寻人，她说她家老张昨儿一大早出去砍柴，一天都没回来，现在都找不到人。

她急得直掉眼泪，一群人怜香惜玉见不得女人流泪，帮张小娘子到处找人，也寻不到下落。

这时人群之中不知谁先开了口，说会不会是跟先前失踪的人一样，被疯秀才抓去了。

大家都默不作声，其实他们心里也怀着这种揣测，只是没敢说出来。

张小娘子一听，惊悸地跌在地上，整个人像失了魂似的，人家喊她也不应，嘴里嘀咕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后来白眼一翻，往后头一仰，昏死过去。

不知谁又忽然提了一嘴：“老王不是常同老张一起去砍柴的吗？去问问老王啊。”

于是众人将张小娘子抬了送到医馆里，又转而去到老王家。

老王家门窗紧闭，敲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应，后来还是老王家的小女娃来开的门。

众人进了老王家，喊老王的名字，没人应；他们又喊老王媳妇的名字，也没人应。屋里空空荡荡，风打在身上叫人觉得无比寒凉刺骨。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有人说。

“什么声音？没有啊。”

“你别吓人，我胆子小。”

“真的，我听见了。”

“我……刚才好、好像也听见了，是个女人的声音。”

“难道……难道有、有鬼？”

“别吵了，大家安静！”

这句话说完，众人纷纷住了口，安静下来。这时那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更响更清晰了。

确实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很碎很低，像呓语又像呢喃，还伴随着“嗒嗒”的敲击声。

“嘻嘻，你们在干什么呢？好玩嘛？”小女娃的小脑袋忽然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笑声有点尖细，吓了众人一跳。

他们看见小女娃的脸，才回过神安下心来，这不是老王的女儿嘛！

“小乖乖，你爹娘呢？”

“爹去好地方了，娘在念经求菩萨呢。”小女娃说。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屋子里传来的声音是老王媳妇在念经敲木鱼呢。

有人问：“什么好地方呀？”

小姑娘眨着眼睛道：“不知道。”

“那你从哪里听说你爹去了好地方的？”

小姑娘道：“我爹告诉我的呀。”

“你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呢？”

小姑娘掩着嘴巴嘻嘻笑，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她说：“我爹昨儿晚上告诉我的。”

有人对视一眼，心生怀疑，追问：“他昨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爹没回来呀。”小姑娘纠正他们。

“你爹……没回来？小乖乖，撒谎是要烂嘴巴的哟。”

“我没撒谎！我爹昨天跟张大伯一同出去的，现在还没回来呢。”

大家顿时心都悬了起来，其中一人颤着声音问：“你爹没回来，如何告诉你他去好地方了？”

小姑娘笑嘻嘻道：“我爹跑到我梦里告诉我的！我跟我娘说了，她不高兴，肯定是因为爹爹没有带她一起去，她正在求菩萨将爹爹抓回来呢。”

小姑娘越是笑，众人心里越是慌。他们心里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叫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一群人壮着胆子试探着到无名坡附近查看，远远地便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蹲在地上，不知在忙碌着什么。

他们不敢靠近，屏息凝神在原地望着，许久才见那个身影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往疯秀才家的小屋走去。

有人吓得咽了口水，说：“会不会是疯秀才回来了……”

马上有人连呸了好几下，说：“闭嘴！乱说话！”

过了许久，那个身影又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内，这回他又蹲下了，背对着他们，不知又在忙活什么，过了好久，他又站起来，拖着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往原来的地方慢悠悠地走。

这回有人看清了他拖着的东西。

是几捆柴！

他们被吓了一跳，这时那个身影忽然不见了，他们面面相觑，脸上皆是惊惧之色。

“看！又出现了！”有人低吼道。

他们赶紧看过去，果然见到那个身影慢悠悠地从地上浮出来，一头乱发挡住的脸若隐若现。

有人认出来了：“这不是那个疯老太婆吗？！”

这时大家才发现，原来让他们胆战心惊了许久的鬼影，竟然是疯秀才他娘！

他们想起她平常那副遭人嫌弃任人宰割的穷酸可怜样子，心里的勇气升腾出来，当即一群人便浩浩荡荡气势汹汹地杀到老太婆家里去了。

一进门，见到老太婆手持斧子在砍柴火，那把斧子不正是老张家的吗？！

大家心里有了底，七嘴八舌地讲起粗话来骂这疯老婆子，后来想起她听不到，改砸东西，老婆子见了忙上去拦住他们，可是她哪里拦得住。

这些人咋了前屋的还嫌不够，毕竟老婆子家哪里有什么值钱玩意儿让他们砸过瘾？于是这些人就跑到里屋去砸，在疯秀才住的那间屋门口的时候，不谋而合地都顿了一下。

忽然有人说：“怕什么！不到坡上去，那只鬼能拿咱们怎么样？”他们觉得有道理，这个疯秀才害了那么多人，叫他老娘赚死人身上的钱，捞走死人身上的财物，实在是十恶不赦歹毒至极天理难容！他们这样做是替天行道，自有天神庇佑！

于是他们无所顾忌地抓了东西就砸，一边砸一边发出轻蔑的笑声和谩骂声，就像是将疯秀才踩在了脚底下一样，快活无比，仿佛将多年来的积怨全都砸碎了。

老太婆看他们砸自己儿子的东西，自己拦也拦不住，坐在地上就哭。一个老人家，坐在地上无助地哭喊，这些人看了只觉得心中爽快，没有半点怜悯之意。

老太婆一边哭一边喊，她喊：“你们不要砸呀，我儿子回来还要看书啊！”

“疯婆子，你儿子早死了！他回不来了！”

“我求你们，不要砸他的东西，他会哭的！”

没人理她。

“你们想要什么我都给，不要砸啦！”

无人回应。

“我见到我儿子了，他说他要回来了。”

此话一出，人人惊悸，他们互相看了两眼，脸色十分难看。

这句话，他们不相信，但是又不敢不相信。

于是一群人终于做出了抉择，他们退缩了，到底还是害怕被疯鬼报复，只能神色匆匆地仓皇而逃。

这回失踪的是两个樵夫，凶手显而易见，正是疯秀才！经历了这么一回，先前的事情也变得有理有据了。

疯秀才活着时不能让他娘过上好日子，死了之后就留在无名坡阴魂不散，害死路过的人，他老娘就从死人身上搜刮财物。真是叫人恶心的一家子！

江暮昭手狠狠拍在桌上，怒道：“所以你们去老大娘家闹了一场，还砸人家东西？！”

那些四处炫耀自己砸了多少东西的人听了觉得不畅快，道：“怎么？他们家不该砸？！这都是轻的！他们全家死不足惜！”

“你们若真觉得是疯秀才的鬼魂在作恶，光有本事去欺负老人家，怎么没本事去收服鬼魂？不过是些欺软怕硬的小人罢了！”江暮昭道。

“你哪来的？敢这样说老子？别以为拿着把刀就能充大侠了，你有本事去收鬼啊！老子要是学了本事，早将疯秀才打得魂飞魄散了。”

江暮昭冷哼道：“我不收疯秀才，只是再让我知道谁跑到疯秀才家去欺负他娘，我就收了那个人！”

“你……！”江暮昭说得没错，他们就是欺软怕硬，这会子敢怒却不敢言。

雨还没有停，四个人冒雨到无名坡下，想帮老大娘收拾屋子。

他们到的时候，老大娘还靠着墙坐在地上，她看见江暮昭走过来，伸出手，江暮昭抓住她的手，老大娘说：“我儿子是个好孩子，他会回来的。”

江暮昭眼里涌出泪来，他使劲撑起嘴角，露出笑容，朝她点头。

老大娘也笑了，她又说：“他不会丢下我。”

江暮昭感觉到老大娘手腕处微弱的脉搏，他呼吸凝滞了。

“你看，他来接我了。”

她粗糙的双手松开垂落，一同落下的，还有外头的雨，人间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