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浮槎与君乘衣归
小说: 缥缈云间浪 作者:一口草根子 字数:4302 更新时间:2019-09-22 12:12:22
心似有万千烛火倾覆,烛油滚烫,他挣扎着想要护住一点什么,火海之中,却连容身之处也不曾寻得。
一双手环在他腰侧,赤红的瞳掉下滚烫的泪,他有些惊异,愣了半晌,缓缓转头去看身后的人。
白净无暇的脸,薄红的唇,安静如墨画的眉眼,江暮昭颤着淌血的手,想抚平他未展的眉,想碰他如雪的发。
偏偏那一刹他头疼欲裂,双眼被灼得通红,几乎能滴出血来,身体里有焰气如猛兽嘶吼狂啸,将他的心肝脾肺撞得四分五裂。
他看不见,自己额前忽然生出的一枚朱砂烙印,鲜红似血,滚烫若焰,染成一朵妖艳无比的红花。那是血琼花。
脑子里一片空白,欲望叫嚣着涌进来,身体空空荡荡,有一个声音在咆哮。
他需要血,唯有血能将他填满。
他终于将目光锁在眼前人身上,找到了猎物。
江暮昭猛地按住云初尘的肩膀,将人压倒在榻上,尖利的指爪穿过白衫,刺破皮肉,嫣红鲜血渗出来。江暮昭眼睛倏地发亮,俯身咬上他的肩膀,伸着舌尖舔舐溢出来的血液。
他觉得甜,又觉得烫,身体里还有另一股力量想将自己撕碎。
江暮昭发出一声低吼,疯狂地在云初尘身上啃咬,脖颈、双臂、手腕、腰侧……仿佛一个饿了多日的乞儿,突然得了一颗甜美无比的糖,迫切而心焦,想一口吞下,却在尝到味道的那一刻生出怯意,只敢细细地尝,再不舍得一下子嚼碎。
云初尘一声未吭,江暮昭咬也好啃也罢,那双眼睛柔和如水淌着温柔的情愫,手抚在他发间,游走在他脊背,无尽缠绵。
他甘心将一身红流尽数抛洒,在这个人嘴角淌干流尽,亦无怨伤痕累累乃至满目疮痍地死在他身侧。
江暮昭将云初尘的衣衫撕得不成样子,白玉般的身子到处是齿痕血迹,江暮昭满嘴鲜血,腹中渐暖,然而头疼欲裂,眼睛和眼皮在打架,眼珠仿佛要碎裂。
他猛地盯上云初尘脸上那点薄红,那里也要染上更红的颜色才好。
他猛扑上去,含住身下之人的唇,他口里的血流过云初尘嘴唇、下巴、脸颊。江暮昭尝到了比血还要迷人的味道,他在他唇上辗转,咬破他的唇,舔舐着淌出来的血珠。
云初尘手在他肩上,温暖轻柔。
另一种欲望闯进他心里,烧得整个身子滚烫似火。
【和谐……和谐……和谐……】
“疯子!你去死!”
江暮昭脑子里忽然撞进来这样一句话,他惊恐地向四周看,骂道:“是谁?!滚出来!”
“你去死吧!你快点死啊!”
“像你这样的怪物,活着有意思吗?去死啊!”
“快去死!”
“江暮昭,你忘记为师说的话了吗?你是怪物啊,天下哪里容得了你?!你只有死路可以走。”
“江浪!你要是变成怪物了,我第一个杀掉你!”
“暮昭,快!拿起悦尘,速速归去!”
“死……死……我去死?”江暮昭听到好多声音在他脑子里吵,仿佛要将他头颅撕碎炸烂,他双目中一片空洞,他喃喃念着,“为什么要我死?凭什么叫我去死?你们怎么不去死!”
“因为你该死啊,听话,下辈子好好做人。”
“你现在这副样子,生不如死,我是为你好,助你早日解脱苦难,早登极乐。”
“暮昭乖啊,为了众生,勇敢一点。”
“对你来说,死比活着容易多了,还犹豫什么?”
江暮昭慌了,他不知在向谁询问,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我该死吗?我真的该死吗?为什么?凭什么……死了……死了就没痛苦了……我去死,我要去死……”
他慌乱又无措,迷茫得像个不识路的娃娃。
有一个声音穿过重重迷雾,同暖阳来到他身边。
他说:“江郎。”
一切嘈杂声化为虚无,他的脑子里穿过这一道声音,霎时清明。
江暮昭眉头猛地皱起来,他惊恐无比地看着身下浑身是齿痕血迹浊液的云初尘,摸到自己尖长的獠牙,颤着手又见到自己的指爪。
血迹斑斑,糜乱不堪。
他像个孩子一样抱头痛哭,云初尘却轻轻地抱住他。
他身躯猛地一颤,将云初尘推开,从榻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去抓悦尘。
他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他该死。
他本就不该存着希望,他就是妖怪。他居然放任自己伤了六出……
就像他们在阳蒲重逢时那样,云初尘自他身后拥住了他,温柔且坚定。
“六、六出……”江暮昭甚至有点儿不敢喊他。
“六出,你放过我吧。”他闭上了眼。
“江郎,你很好。”云初尘声音很轻。
“你别喊我江郎,我不配……”江暮昭对自己厌恶至极。
“江郎。”云初尘又喊了一声,“我有一个遗憾,便是从前不曾这样喊,今后我会一直喊江郎。”
“六出……”
“江郎,你问我,为何心悦你。你不知道,因为我是六出,而你是火,想躲也躲不过。”
江暮昭心狠狠地颤了一下,他想或许最初他就不该去招惹云初尘,可是……这一刻他的心又是那样真实地欢喜着。
他的额间的血琼花烙印在他与云初尘共赴阳台之时,便已渐渐褪去,他手心的血液凝结成一颗小小的红珠子。
这时他才想通,原来赤琉璃一直在他身体里。
难怪他能够找到泽更。
原来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
江暮昭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或许,他真的可以和六出一同携手天涯,老死于阳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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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琉璃齐,江暮昭将它们装在一起,用赵子琰给的锦囊装。沉甸甸的,每一颗都是他和云初尘相伴相依的证明,每一颗背后,都有一个或悲或喜的故事。
而今,都要归于无涯泽更的寂静白莲之中。
然而,终有恩怨未了。
天尚未明之时,云舒衡涉水而来,穿云刀寒光凛凛瑟瑟生风。他是冲着琉璃而来的。
江暮昭见着他,便想起他那瞎眼的师父。
熊瞎子跟他讲自己眼瞎的缘由时,丝毫未提那个戳瞎他眼之人的名讳,他只说,他收了个可怜人做徒儿,教了他穿云刀法。可是徒儿性子太急躁,太汲汲于功名,不听他劝,伤了他的眼睛,追逐大千世界去了。
那时江暮昭笑话熊瞎子,说他分明是没本事,连自己的徒儿都胜不过,一双眼睛有和没有都一样,反正辩不得是非善恶,引狼入室而不自知。
熊瞎子气得拿扫帚追着揍他。
“你手上的刀,是我师父给你打的吧。”江暮昭道。
云舒衡没料到他一开口就是这句话,微微愣了下,而后一刀挥过去,道:“干你何事!”
二人皆使的是穿云刀法,且皆为熊瞎子所教,江暮昭虽没了妖力却恢复了一身灵力,身法极其流畅,将悦尘使出了昭明剑之威,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云舒衡也明显强了不少,江暮昭不知道,他将先前所炼的妖蛊悉数种在了自己身上,凭借妖力,更胜一筹。
江暮昭被他逼得很紧,悦尘险些从他手中飞出去。云舒衡唇角微勾,笑容森冷,他再度发力,刀锋猛然劈向江暮昭脖颈,奔着置他于死地的目的而去。
江暮昭连连后退,忽而被云初尘一把拉到身后,缥缈剑飞到他身前,“当”地一声震开穿云刀。
云舒衡险些没有站稳,穿云刀指着云初尘,他面上满是不可思议,道:“初尘,你要与为父为敌吗?!”
云初尘没说话,但是挡在江暮昭面前的身形已经表明了一切,坚定不移。
“你是我的儿子,如今竟要为了这个怪物,忤逆你爹?”云舒衡怒道。
“他不是怪物。”云初尘道。
江暮昭听到这句话,眼中心内皆酸涩无比。
他哪里不是怪物?明明他伤他的六出伤得那么多。
“好,我先收拾了你这个逆子,再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云舒衡言罢便持刀挥起,冲着云初尘而去,招招凌厉不留情面。
云初尘却将缥缈剑扔给江暮昭,接过江暮昭手中的悦尘,穿云与悦尘相撞,刀光闪亮,有火花擦过。惊讶的不只是江暮昭,还有云舒衡,他没料到,云初尘竟然使出了穿云刀法!
云初尘的身形比谁都伶俐,刀起刀落刀出刀收,皆干脆利落无比,悦尘刀柄上竟有灵光晕出。云舒衡每一招都被他避过得恰到好处,身姿从容似风中竹叶寒潭鹤影,轻灵又敏捷。好几回悦尘都擦过了云舒衡的肩膀,只要刀锋微微一侧,便能叫他再也拿不起刀。
云舒衡哪里看不出云初尘让了他,他知道他儿子的实力从来不可小觑,也想过他可能早就青出于蓝,胜他不知多少倍。只是不曾想过,在这自己最擅长的穿云刀法的比拼中,他仍会一败涂地。
他分神的间隙,悦尘划过他左臂,鲜血飞溅而出,云舒衡惊愕地望向云初尘,他讲:“初尘,你……”
“这一刀,是你欠我娘的。”云初尘道。
云舒衡愣了下,半晌忽然轻笑一声,道:“好,还她。”
碧绡在二八年华就遇见他,梦欢楼一夜云雨交欢,他留下一句“功成名就之日,与卿齐眉之时”便抛下她而去。
其实他从来不记得当初的约定,不记得梦欢楼里等他等到疯癫的琵琶女,不知道一个女子的惊世之才淹没于痴情之下,门前冷落鞍马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之惨凄。何况,他还留下一个孽子,叫她忘不掉瞒不了。而他从始至终,没将她放在心上,就连接她回来,都是为了利用她生下的那个天赋异禀的儿子。
这一刀,他该受。
云初尘的另一刀划在他的右臂,云舒衡手中的穿云刀滑落,他听见云初尘说:“这一刀,是你欠阿玥的。”
云舒衡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翻涌。
阿玥那么小的时候,他在街头碰见她,出于恻隐之心救下了这个小女娃,此后她就一直跟在他身边,他要做什么,阿玥都愿意替他去做。
他时常觉得阿玥太盲目,不辨是非,不分善恶,但是他乐得如此,阿玥这样好用的一把刀,哪里能求得到?他三生有幸得到她。
他早过了少年意气的年纪,虽然他少年时也不曾过上少年该有的天真无邪的日子,但是阿玥更甚,她从小就老成,总冷着一张脸。
他常带她逛街,他想,姑娘家家的,总该有点喜欢的东西,总该学着打扮自己。可是阿玥什么也不要,到死都穿着那件他曾经硬要买给她的淄色纱袍。
云舒衡还受了一刀,在他腿上,鲜血汩汩,云舒衡直接跌在地上。云初尘看着江暮昭,说:“这一刀,还给你师父,可够?”
江暮昭喊了声:“六出……”
他握住了云初尘的手,伤自己的爹,六出如何能不痛?
云初尘放下了悦尘。
云舒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初尘,你为何不杀我?”
他一直觉得云初尘应当是恨他的,他又问:“你不恨我吗?是我逼你离开天皋,逼你娶许家小姐,害你离开尸胡山,还差点害死你的心上人,你难道不想杀我?”
云初尘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
云舒衡笑了一声,道:“难道你还会念着父子之情?我没给过你什么,你也没喊过我一声爹。你为什么不杀我?”
不知为何,他心里竟有些渴望,渴望答案还是死亡,他也不知道。
“凭什么?”云初尘忽然转身反问道,他接着说,“我凭什么杀你?你做了再多错事又如何?你的命捏在自己手里,凭什么轮到他人来决定你的生死?”
云舒衡愣住了,他记得他从前听过这句话,他听见云初尘质问元和。
当时元和说,为了众多天皋弟子的性命,他不得不放弃江暮昭。云初尘那时说的是:“你凭什么决定他是死是活?一个人的命在众生面前就那么轻贱么?他都没说要死,你凭什么一句话就替他决定了死活?!”
云舒衡记得,那是他第一次听见云初尘歇斯底里。
云初尘跟他说:“你回去吧,好好待我娘。”
“爹。”
云舒衡愣住了,他头一回听见他儿子喊他爹。
他脸上浮出笑容,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觉得满足,但这一刻,他突然感觉,一生所求,不过如此。
……
泽更白莲皆无心,花蕊兀自捧着小莲蓬,江暮昭将琉璃悉数放在莲蓬中。日光穿透水面白雾,白莲花尖染出粉红,有白鹭飞过,水波微漾。
他们纵一叶浮槎,漂于茫茫水面,江湖无边,天涯无际,得一人相伴,哪里都可栖。
而心中的归途只有一个。
江暮昭想,他和他的六出,要相随于天涯,归根于阳蒲。
一世路远,疲倦之时,他就跟六出说。
“归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