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如白练，一望无涯，船停驻在茫茫水面，江暮昭掀开帘子出来，他着一袭玄色宽袖衣衫，做了白玉间的一点黑。

明明没有靠岸，船却停了。

丹丹和咯咯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下来，沉沉睡去了。他拿船橹在水上划了两下，激不起水花，船纹丝未动。

隔着湖水，江暮昭看见水底下盛开着的朵朵白莲，他知道此间为何地了。

是泽更。

江暮昭想，熊瞎子的那本书果然哪里都不准确，他们明明只拿到了四颗琉璃，却已经到了泽更。

而关于泽更所谓的水清白莲，怕也是个笑话。说什么涤妖煞之气，他来到这里之后，妖煞之气更无法抑制了。

仿佛等着谁涉足一般，远远的水上，有一间小草屋，飘飘然立于水上。

舟行不过去，云初尘抱起江暮昭，足尖点水，踏水而过，带他进了草屋。

草屋虽小，却什么也不缺，有地可睡，有灶烹食。

云初尘取了泽更水烧了一桶洗澡水给江暮昭沐浴，他洗过之后，跟云初尘讲他困，想睡觉。

他让云初尘去船上将赵子琰给的锦囊和话本取过来。

云初尘走了之后，他从榻上坐起来，嘴角溢出几行鲜血，而藏在衣袖之下的双手，被尖利的指甲戳得血肉模糊。

他的心狂跳，似乎不愿意再受束缚于他的身体，想要跃出体外。

他清楚地感觉到牙齿变得又尖又长，他咬上自己的手臂，手上流血，眼里落泪。

江暮昭念了好多遍清心诀，一遍又一遍，每一遍之后，他喉中都有鲜血愈加汹涌，熊瞎子的话在耳边如惊雷般响起。

“归家吧。”

江暮昭握住了悦尘。

他在打这把刀的时候，就想过，有一天上面会滑过自己的血，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早，他害怕得想哭。

雪亮的刀身上映着他发红的眼，江暮昭将悦尘架在脖颈间，一滴清泪落在刀刃上。

一道银光闪过，带过一阵剑风，哐当一声，江暮昭眼前一黑。

他在混沌的梦境里，浑身冰凉，反反复复做同样的梦。

他梦见他身在尸胡山的怪水里，白森森的骷髅鱼包围他啃咬他，冰凉的怪水灌满他的口鼻，月光透过水面。

好冷好冷。

到处都是血腥味。

……

云初尘早就发现江暮昭不对劲，他知道江暮昭在尽力瞒着他，江暮昭没有睡的夜晚，他也醒着。

他看见江暮昭坐在船头，肩膀颤得厉害。

他想过去抱住他，告诉他，无论在哪里，他们都一起。

可是他也知道，江暮昭明明瞒得那样辛苦。

云初尘也瞒着江暮昭。

江暮昭让他回船上去拿东西，他没去。所幸他没去。

他给江暮昭下了蛊，让他昏睡。

云初尘在草屋门口久久立着，他望着水里的白莲，一阵风吹过，他跃入水中。

泽更水是清的，之所以看上去纯白如练，皆是因为这几乎开满了水底的白莲。

云初尘游到一朵白莲附近，伸手触到它，手心仿佛一道什么东西贯穿而过，他硬是握住了满是刺的花茎，纯白的水底头一次飘出赤色。同时，云初尘感觉有东西自他身体里涌向手臂，再自手掌心流出，被吸入白莲之中。

这种感觉消失的时候，花茎断，他握着白莲而出。

风吹不动他的湿发，白茫茫一片，与泽更融为一体。

云初尘无心管这些，他游到草屋旁，进屋前，咳了好一阵，吐了几口血。

他站着都觉得步子虚浮，力气仿佛被抽走。

可他不能停。

他生了火，烧开了一锅水，将白莲置于水中，煮了白莲羹，喂给江暮昭吃。

彼时江暮昭仍在梦里，他在怪水底下，抓到一朵血红的花，那朵花融入他的身体，他猛然听见有人在唤他，倏地睁眼，看见少年发白如雪。

他惊了，他的六出，满头青丝被谁偷走了？！

可是可怕的是，他的想法吞没在忽然涌起的如岩浆般的热流里，他抓起云初尘的手，看到上面的血痕还在涌血。

好香甜的血气。

江暮昭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云初尘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见江暮昭双眸赤红，獠牙尖长，指爪锐利，甚至感觉到他贪婪炙热的目光。

江暮昭从前说过的那一天，总归是来了。

他说他会变成妖怪吸他的血，云初尘没有躲也没有逃，他甚至没觉得害怕。

江暮昭将云初尘推倒在榻上，一双利爪抵住他的脖子，他一声声喊着“血”。

他的爪子还没有刺破云初尘的皮肉，心里忽然一阵抽痛，正在挣扎之时，背后就划过一道凌厉的刀风，他目光凶恶地瞪过去，忽然大笑起来。

云舒衡刀锋狠狠劈来，江暮昭伸手召来悦尘，哐地一挡，便将云舒衡震退了好几步。

云舒衡目光中有怒色与恨意，而江暮昭则笑得诡异又狠厉。

他道：“好一把穿云刀，你欠我师父的，我替他讨回来！”

云舒衡皱眉道：“你师父是谁？”

“你不记得？呵，也难怪，不过是个被人戳瞎眼的老头子罢了，谁能记得他！”江暮昭说着便飞旋着悦尘劈向云舒衡。

云舒衡忙急急挡住，他认出来了，江暮昭所用的，也是同他一样的穿云刀法。

竟然是熊瞎子的徒弟！

他当年落魄的时候结识了熊瞎子，拜他为师，那个时候的熊瞎子还不是瞎子，却也跟瞎子差不多，眼拙得很，还一副死心眼。

云舒衡从他那里学了穿云刀法之后，也没有多威风，总觉得这老头子对他有所保留，便偷看了他的许多藏书。

果不其然，他无意间发现了短时间提高穿云刀法力量的法门——炼蛊。

炼出力量强大的蛊，种在自己身上，便能大大提升自身力量，无论是妖力还是灵力，皆能促使穿云刀法发挥更强大的威力。

可是熊瞎子发现了，他不让云舒衡炼蛊，将他关起来，逼他认错。

云舒衡哪里肯罢休，他自身灵力原本就弱，不靠炼蛊，怕是此生都无缘扬名立万成就丰功伟业。

于是他假意知错，趁熊瞎子没防备，将他双眼戳瞎，逃了。

没想到这个熊瞎子竟然还收了一个徒弟，还将这些事跟人家讲了，他后悔当年一时心慈手软没一刀结果了熊瞎子的性命，以致现在留下后患。

江暮昭身上妖煞之气极重，简直就是个妖物，云舒衡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这样硬拼不消多久便会成为他刀下亡魂。

他在忙乱中看了一眼云初尘，儿子和性命两难全。

在他心慌之时，忽然一个黑色身影擦身而过，红色流苏穗子舞得飞快，短刀雪亮。

利器相撞，擦出火光，江暮昭眼里闪过危险的光，道：“胆子不小，还敢出现？！”

江湖上有一人因使得一手精妙短刀，面容冷艳，被称作“冷面赤练”。此人便是白含玥。

白含玥一路上都跟着他们，至少从余峨开始，就一直在跟着了。当时白念霜说他在找他的妹妹，江暮昭就意识到了。白含玥在跟踪他们。

江暮昭起初以为，白含玥是为云初尘而来，可是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如果是为了保护少主，她有很多机会可以将人带走，但是她没有。

那么目的只有一个了，是琉璃。

江暮昭不知道她拿了琉璃能有什么用，但是不可否认，琉璃的力量强大，若为妖邪之物所得，必然为祸一方，生灵涂炭。

他在宴席上就想到，白含玥要动手了。

她等了这么久，无非就是想要他们集齐五颗琉璃，他们如今却要放弃，她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当然，江暮昭没有让她得逞，他早就将琉璃偷偷藏在了自己身上。

如今见这二人同时出现，他立刻明白这其中的关系了。

江暮昭一刀打掉白含玥手中的赤练短刀，白含玥面上一惊，却毫无惧色。

他刀锋一转对准云舒衡。

只见白含玥目光忽而惊惧起来，黑衣身影闪得极快，挡在了云舒衡身前，与此同时，有一双手抱住了江暮昭。

可是悦尘已经飞出去了，江暮昭虽然愣了一下，但刀尖还是穿过了白含玥的身体。

她闷哼一声，往后倒下，云舒衡呆愣地将人接住。

“对不住……阁主，我、我……快逃。”白含玥对云舒衡说的最后一句话欲言又止，她似乎是不甘心，眼睛都没闭上。

她想说的是什么，云舒衡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从来就不知道，他能知道什么呢。

正如他不知道，在她幼年的时候，在大街上被人拿麻袋套住，被他救下的那一刻，他将这把刀交到她手中，让她捅死抓她的那个人之时，她就想过了，这辈子，她就跟着他，一直到死。

如今，她兑现了，却还是有遗憾。

江暮昭被云初尘抱住的时候，心狠狠地颤了一下，云初尘对他爹喊：“你快走！”

云舒衡将白含玥的尸体抱起，还有些犹豫，可是他不走又能如何呢？

他根本打不过这个怪物，在云初尘喊了第二声的时候，他逃了。

云舒衡自己也觉得可笑，他是个怎样的人啊，没有做成一个好丈夫，而今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了。

可笑啊。

他根本不敢去护，不敢拿命去赌一个九死一生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