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琰和韩少川在渡口站着，江岸边荻花随风摇曳，落木萧萧，水波微漾，江风吹得有些清寒，小小的渡船上，江暮昭一边摇着橹一边喊：“子琰兄，同我一起走么？”

赵子琰不理他。他又喊：“少川兄，帮我看看子琰兄，他是不是在哭呀？”

“滚！”赵子琰怒吼一声，转身就走。

江暮昭望着他的背影哈哈笑，却见赵子琰走了两步忽然调转过来，飞快地冲向江边，江暮昭受了惊吓，还以为他真要一个大鹏展翅飞过来。

确实有一样东西飞过来了，不是赵子琰，是他掷过来的，江暮昭接住了。

是一个布袋子。

他打开一看，首先映入眼里的便是一个锦囊，江暮昭对这个锦囊眼熟得很，纯正的赵氏风格，花花绿绿，金线绣花，里面装着沉甸甸的孔方兄。

江暮昭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把袋子给云初尘看，对着岸边向赵子琰表达了胸中汹涌澎湃的感动之情，多年来沉睡于心中的兄弟情深仿佛被深情唤醒，他一声声“子琰兄”喊得亲热无比，生生将赵子琰吓跑了，赵子琰走之前还要他闭嘴快滚。

江暮昭回过头看云初尘，却见云初尘正捧着一本书在看，他好奇，云初尘会看些什么书，顺手便夺了去。

这一看不得了！

“六出……想不到你竟然也爱看这种书。”

云初尘的脸上晕着桃花色，绯红一片，一直红到耳根处。

江暮昭没见过这样子的云初尘，哪怕在榻上与他颠鸾倒凤之时也不曾见过他脸红成这个样子。

他心里顿时涌起热血，且汹涌澎湃。

“不过就是本龙阳避火图册罢了，六出，你怎么羞成这样？看这个没什么，我不会笑话你。你这个年纪，对这些总归是好奇的。我当年也收藏了一本……”

江暮昭话还没说完，忽然惊觉，翻开封面，呼吸都滞住了。

千锤百炼之颠鸾倒凤三十七法！

这……这本不就是……！

不就是他那本嘛……

？！

江暮昭虎躯一震，想起另一桩事，赶忙翻到云初尘先前看的那页前面。

果然！

其中有一张就是他和云初尘。

“六、六出。你……是不是看见了？”江暮昭这话说得语无伦次且胆战心惊。

他不晓得云初尘会怎样想他。

“嗯。”云初尘道。

“我、我们……不是！那张图不是我画的，也不是我找人画的！我先前也不知情，拿到这本书才发现里面有这种东西。都是柳笙和孔湘那两个……”

讲到这里，他猛地顿住了，好半天才怯怯地开口。

“六出，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江暮昭心慌极了。

他方才想起更可怕的一桩事——图上的姿势，他恰好实践过。

云初尘没答话，江暮昭在心里将赵子琰柳笙孔湘还有他自己骂了千遍万遍。

他将书捏在手里，有些焦急，道：“六出，你若是不喜欢，我把书扔掉好不好？你别气我，也别不理我……”

他正要将书扔到水里去，却听见云初尘道：“我不气你，也没讨厌你，你做什么我都随你。”

“六出！”江暮昭转身抱住云初尘，又要撒娇，“你叫我喜欢得要死要活的，若是你不喜欢我，我就吃掉你。”

江风吹了几日，船漂了几个日夜。

江上的夜晚，繁星闪耀，月儿高悬，天上有星辰，水中亦有点点星子，有萤火飞，有虫儿鸣。舟行水中，宛如在星河中漂流穿梭。

白日的时候，有日光照在船上，江暮昭将四颗琉璃取出来，放在阳光下。

丹丹就在这个时候醒过来了。

它啊呜一声打了个哈欠，圆鼓鼓的身体仿佛要撑出两只小短手来，两颗小虎牙白得发亮。

丹丹很快就注意到了多出来的一颗白琉璃，它滚过去撞那颗白琉璃，一撞就将它撞到了船舷上，差点滚到水里去，幸亏江暮昭眼疾手快地挡住了。

他将白琉璃滚回去，对丹丹道：“里面皮去！”

丹丹仿佛一只得了小线团的猫，呼哧呼哧地滚过去追着白琉璃。江暮昭看着想笑。

他坐在船头，任水推着舟走，困倦的时候就往他的六出身上靠。

他讲他从前在偷闲斋听来的故事给云初尘听，也讲他看过的小书，比如那本《江湖浪人野录》，他说书名里有他的诨号，他喜欢得紧。

江暮昭有时也讲一些在天皋时的事，比如他爬到树上，一边啃苹果一边偷看云初尘。

他发现那棵树的位置甚为巧妙，云初尘常常在廊上看书写字，而他站在枝上，恰好能看见。

其实他那时犯过些蠢事，连赵子琰都不知道。

比如他看人家看得入迷，有虫子爬到他的苹果上，他差点嗷呜一口将虫子和苹果一起吞下去。

还有一回，他犯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猛地发现云初尘在树下面，吓得直接从树上掉下来，将云初尘压倒了。

那个时候他就发现云初尘身上特别香特别好闻。当时他口不择言顺嘴就说出来了，云初尘被他惹恼了，两个人又翻滚在野地上打了一架。

江暮昭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将人压在了身下，一边得意忘形地笑一边凑在人家脖子边使劲嗅，活生生被当成了变态。他还记得云初尘当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时是春末夏初，他觉得空气里还飘着桃花香。

江暮昭从前觉得云初尘脾气特别坏，对他冷冰冰凶巴巴的，一言不合就开打，每回都逼得他讨饶。

江暮昭回想起来总是特别不甘心，他跟赵子琰讲他们打架的事，赵子琰听多了就骂他“贱骨头”。

可不是嘛，他明明回回都输得毫无尊严，然而还总要越挫越勇地去讨打。

·

船舱中忽然传来丹丹的惊叫声，江暮昭进去看，却见不到丹丹的影子，只有那颗白琉璃还在。

他仔细瞅的时候发现，白琉璃居然自己在滚来滚去。

江暮昭心一惊，将它捡起来，忽然发现白琉璃破了一个洞，他心道，莫非是假货？

破了洞的白琉璃一直猛烈震动，顷刻间碎裂了，一只浅绿色的蛾子出现在眼前。

天蚕蛾！

他再一看，发现天蚕蛾下面正是怪叫着的丹丹，天蚕蛾的六条腿牢牢踩着它。

“什么鬼东西啊！你快把它抓走！它要吃掉我！”丹丹冲江暮昭喊。

天蚕蛾抓着丹丹扑腾着翅膀飞起来，江暮昭惊讶地发现这只蛾子居然长着一张人类婴孩的脸。

小天蚕蛾不会说话，张着嘴巴哇哇地叫着，不时发出几个语气词，就像是听懂了丹丹的话，在回答它一样。

丹丹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都合不拢。

江暮昭才不担心丹丹会被吃掉，他说：“你别把人家吃掉就行。”

丹丹见江暮昭不管它，急红了眼，对小天蚕蛾龇牙咧嘴，做出一副要吃掉它的样子，吓唬它：“你再不放开我，我就吃掉你！咬断你的手信不信？”

小天蚕蛾闻言缩了缩一只手，眼睛乌溜溜地转，小口微张。

丹丹得意极了，道：“哈哈，怕了吧……唔！”

它笑到一半，小天蚕蛾就将手塞进了它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只小天蚕蛾声音稚嫩可人，江暮昭听得高兴，就给它想了个名字“咯咯”。

丹丹气死了，它一咬，咯咯就缩手，笑得特别开心，仿佛在逗它玩，丹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跟咯咯较上了劲。

咯咯虽然敏捷，到底还是单纯，丹丹狡猾得要命，闭着眼睛装死，咯咯拿手碰它的时候，它嗷呜一下就咬住了。

它咬住了就不放，心里乐开了花，想着，小乖乖，总算被我逮住了吧。

哪知丹丹被咬住了反而更兴奋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被咬得很开心，将另一只手也往丹丹嘴里塞，发出“啊呜啊呜”的声音。

丹丹听出来了，这小家伙是在模仿它呢。

江暮昭吓唬丹丹，说咯咯看上它了，想找它生一堆天蚕娃娃。

丹丹吓得哇哇乱叫，咯咯还拿手拍拍它的脑袋像是在安慰它。

江暮昭在一边看戏，笑得肚子痛。

船上多了一个咯咯，热闹了许多，丹丹吃饭的时候，咯咯在它旁边飞来飞去，看它吃什么，就停在哪样食物上，丹丹气得想冬眠。

但是它连冬眠都不行了，它刚一睡过去，咯咯就把它往船舷上推，那里日头太刺眼，它还要担心自己睡着了会被推到水里去。

云初尘没有用灵力控船，也无人划桨摇橹，但是船自己在水上缓缓而行，无风无波，船脱离了水面，在空中飘行。

这种异样的情况是在咯咯出现之后发生的，江暮昭猜想，这大概就是白琉璃的作用。

但是船将要行向何处，他也不知道。

还差一枚赤琉璃。

也许船会带他们去往赤琉璃所在的地方。

江水日渐由碧蓝变浅碧，再变玉色，一点点变浅变白。

然而变化的不只是江水，还有江暮昭自己。

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妖煞之气日渐汹涌。

他整夜整夜地撑着眼帘不睡觉，念了一遍又一遍的清心诀。

熊瞎子跟他讲过，如果有朝一日连清心诀都救不了他，那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他手中的悦尘，就是归途。

他还没到阳蒲呢，怎么算是踏上归途了？

他不想走。

那些日子云初尘一直在他身旁，江暮昭甚至不敢离他太近，他的嗅觉，早已穿透了皮肤，嗅到了暗涌的血气。

所以云初尘坐在他旁边的时候，他就打哈欠装困，无声无息地掩饰过去，意图瞒天过海。

可是云初尘究竟发现没有，他想都不敢想。

天上没有星子，河边没有萤火，远处荻花也萎了，他不知道，他先到达的是岸还是归途。

可是……

泽更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