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上书房内，一盏明灯寂静地燃着，随着间或响起的翻书声，火光无规律地摇曳着。

光印着看书人的半边脸，衬得他五官立体，英俊非凡，浓密纤长的睫毛一下一下地轻颤着；睫毛下，是一双漆黑幽深却黯淡无光的眸子。

静谧的夜，被突然的巨响撕裂，窗纸瞬间爆开，汩汩的风声灌入，一人手擒长剑，破空而来，剑锋直指皇帝，一上来就是杀招。

而皇帝呢，仿佛没看到眼前的人，只缓缓地翻书，眼皮都不跳一下。

刺客见状，步子竟不禁慢了下来，剑锋上的力道也削弱了几成。

与此同时，皇帝身后飞快地窜出一道黑影，紧接着“铛”地一声，兵刃相撞，声音震荡着周遭的空气。

刺客的剑瞬间被那黑衣人挑飞，当啷一声摔在远处。而那刺客只微微一愣，之后又麻利地拔出腰间别着的匕首，竟无视黑衣人，又直直冲皇帝刺去。

黑衣人眉头一皱，几步冲上去，使出擒拿术。不一会，刺客渐渐落了下风。

“啧，太吵了。”皇帝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皱着眉摇摇头，沉声道。

黑衣人闻言，动作瞬间比刚才的狠厉了几分，马上就将刺客擒了下来。黑衣人反剪着刺客的双臂，并将刺客脸上蒙着的黑布一把扯下。那刺客愤愤地低下头，不去看皇帝。

皇帝双手交握，看着被压着半跪在地上的刺客，心里不知在想着什么：“庚午，这是这个月的第几次了？”

“回主子，第六次了。”

皇帝苦笑一声，低哑着嗓音道：“沐忻，仅仅半个月多，你就来了六次。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还不肯原谅朕么？”

“哼！”那名叫沐忻的刺客猛地抬头，眼中射出凌厉的恨意，“我原谅了你，谁原谅大哥！”

谁原谅大哥……

猝不及防，几个字像刀子，将皇帝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扎得更加鲜血淋漓。

皇帝的表情猛地一僵，随后嘴角扯了扯，叹了口气：“不原谅，也罢，是朕自作孽了。庚午，放开他。”

要是放在六年前，庚午一定会愤愤地向自家主子抱怨：换作别人，这刺杀皇帝的罪名足以被诛九族了！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放了他！

这么些年过去了，庚午也习惯了。他不再向主子抱怨，原因主子没亲口说过，但他心里清楚。可虽清楚，但他不理解。

他跟了主子这么多年，却始终不曾真正了解过主子。

庚午松开了钳制着沐忻的手，后退了一步，表情淡淡地盯着地上的砖，一言不发。

沐忻从地上挣起来，揉着发红的手腕，转过身刚要走，脚步一顿，随即蓦地回过头，双眼通红，手指着皇帝，狠狠道：“终有一天，我要杀了你这个皇帝！”说罢，一甩胳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皇帝怔怔地看着沐忻的背影在黑暗中渐行渐远，直到与黑暗融为一体。

庚午为皇帝换上一盏新茶，低声道：“若说主子之前由着沐忻胡闹是因为他年纪尚轻，那么近来又该怎么解释呢？他都该行冠礼了。”

皇帝接过茶盏，呷了一口，闭着眼叹道：“沐忻都二十了啊……这时间过得可真是太快了……对了，丙寅可曾与你说过，沐忻的武艺学的如何了？”

“说过。沐忻学得很认真，况且他都能闯过重重的侍卫，出现在您的面前了，武艺自然是过关的。”

“那就是说，他可以很好地保护自己了吧？”

“可以这么说。”庚午低下头，咬着下唇顿了顿，又道：“属下一直不明白，您为何要派丙寅去教沐忻武艺呢？您这是养虎为患！沐忻他可是想行刺您啊！”

皇帝轻笑一声，挥了挥手，不让庚午继续说下去：“这其中一方面原因是我和沐怀的约定，另一方面……你日后就会知道的。时辰不早了，你退下去歇息吧。”

庚午皱了皱眉，不太懂主子的意思。但又不能违拗主子，只好行了个礼退下了。

皇帝缓缓抬手，将腰间的那块玉佩解下来，借着烛光细细地看着，用指腹温柔地摩挲着，好像这玉佩就是那个人。

“快了，就快了。”皇帝低声喃喃道。

上书房内静得很，烛依旧燃着，但少了翻书的声音，多了一丝似有似无的均匀的呼吸声。

……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人间三月，桃花始盛开，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可昭衍却没心思欣赏这桃花。

昭衍虽在桃园里练武，但他觉得赏桃花素来是文人雅客喜欢干的事。他自认没有文人雅客的文采飞扬，更没有那种闲情雅致，有的只是眼下沐太傅布置的任务，以及下午沐太傅的检查。

沐太傅教他武艺，授课虽生动有趣，但为人实在太过严厉，他只是做到能跟着沐太傅的进度不掉队，就已经是竭尽全力了。而现在他所面临的，是已经绊住了他许久的难题，再不解决，天知道沐太傅会怎么整治自己。

……给自己加功课倒是无所谓，千万别告诉父皇就行……可沐太傅偏偏抓住了他这个死穴，就喜欢有事没事地向父皇汇报他的情况。

……严师出高徒吧。昭衍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昭衍正一心一意地练着武，突然余光瞥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桃树上，有一枝桃花不寻常地颤了一下。

他停下了动作，悄悄地走近桃树，抬头一望。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倚着树杈，似是睡着了，一条修长的腿还在空中悬着。

好生自在啊……昭衍坏笑一下，朝着树干用力一踹，随后快步退开，环抱着双臂等着看好戏。

那人果然惊醒了，但想要坐稳也为时已晚了，只得惊呼一声，随着纷纷扬扬飘落的花瓣一同回归了大地。

昭衍快步走上前，刚要质问这人姓甚名谁，为何在这里睡觉，但视线触及到这人的相貌时，他瞬间失了言。

这人并非女子，却比女子更明艳三分。肤如凝脂，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但因吃痛，好看的眉头紧紧地攒着，薄唇也一开一合地不知嚷着什么；乌黑的头发松松绾起，额前还垂着还有几缕从发髻中掉落的发丝，别有一种慵懒潇洒的感觉。花瓣落了他一身，甚至还有一枚恰巧印在了他的眉心处，粉红的花瓣衬得他的肤色愈发白皙，而白皙的肌肤又更映得花瓣娇艳动人。

昭衍心头一热，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是桃花变得妖么？”

那人一愣，不再嚷了，眼神奇怪地上下打量了一遍昭衍，随后咧嘴一笑，道：“什么妖不妖的，我是仙。”

昭衍闻言，竟认真地点了点头。

对啊……世间怎会有如此美的人儿？他是真的信了。

那人看得又是一愣，僵着脸笑了一下，从地上挣了起来，揉着摔疼了的后腰，道：“我刚刚问你的你还不曾回答我呢，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将我从树上弄下来？”

“啊……这桃园是不准别人随意进来的，我以为你……抱歉。”说罢，昭衍就要给他行礼赔不是。

那人见状，忙将昭衍扶起：“好了好了好了，我可受不起。”

昭衍惊奇地说：“你知道我是谁？”

那人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你可以给我指点迷津么？”

“指点……迷津？”那人挠挠头，道，“嗯……这样吧，你说来听听，看我有没有办法。”

昭衍的脸一拉，叹道：“我如何才能通过下午沐太傅的检查呢？”

那人一听，眼里瞬间布满了笑意，道：“好说好说，这个我帮得到你！”

他的笑，让昭衍的心不禁一荡。

不到一个时辰，昭衍心中就认定了，这人一定是桃花仙。他不仅长得不似凡人，连武艺也很是精通。自己不懂的那些地方，他竟都会，还一直很耐心地教自己。

“你可真是厉害啊……”昭衍弄懂了那个困扰了他许久的问题后，看着他的“桃花仙”怔怔地说道。

那人摆摆手，丝毫不谦虚：“不过是些小问题罢了。”

昭衍认真地看着他，道：“你都可以当我的太傅了。”

“不敢不敢，我可不敢抢你的沐太傅的饭碗。”他故意将“沐太傅”三个字说得很重，说罢还很开心地笑了。

昭衍却不觉得开心。

“怎么了？”那人察觉到昭衍的表情不太对，赶忙询问。

昭衍攥紧双手，声音竟微微发抖：“所以……你以后不会再来教我了么？我见不到你了么？”

那人闻言愣了一下，随后了然一笑，温柔地拍了拍昭衍的肩膀，道：“别这样，我也没说我再也不见你了啊？嗯……这样吧，以后每隔两天，还是这个时辰，我就在我刚刚睡觉的那棵树下等你，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来我，好么？”

昭衍闻言，惊喜地看着那人，道：“你说真的？”

“嗯。”那人笑着点了点头，又抬手揉了揉昭衍的头，“还挺可爱的。”

昭衍觉得自己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桃花仙”说他还有事，要走了。

昭衍只得满怀不舍地与他告了别，继续好好练武。

昭衍没想到，下午的检查他竟很完美地通过了，表现好得连沐太傅都愣住了。

他在心底真挚地谢了他的“桃花仙”无数遍之余，更加确定“桃花仙”真的是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