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至，京都里难得下了一次大雪。

向晚靠坐在窗边出神，飘扬的大雪从窗外飞来洇湿了他的鬓角，他撑着脑袋浑然不觉，灵动的双眸早已失去最初的朝气，暗淡无波之下有着显而易见的憔悴。

又快到新年了。

秦将军府里一早就开始准备了，管事婆子吆喝着丫头们装饰府内，管家拿着单子忙着去核对年礼以便及时采购，平时偷鸡摸狗的下人们也忙着脚不着地，清扫府邸的，搬运年货的，置办新衣的，隔着厚厚的围墙，向晚也能想象到外面是多么热闹的景象，更何论透过院门的缝隙还能瞧见外边装饰一新的花园，每棵梅树上都缠上了红巾，在白梅的衬托下格外醒目。

他垂下眸子，额边的长发划过他苍白的脸颊，比起初入秦府时，倒是更为瘦削，冷风吹来夹着白梅的香气，他想起那人年少时为他折枝的模样，两相对比，更显现是凄凉。

可又如何，不过是他自找的。

鼻尖翕动，凉气入肺自当难受，但他却觉得近日来胸中郁结的废气消散了不少，他动了动酸软的双腿，挺动着已经显怀的肚子，艰难地弯腰朝脚边的火盆里再添点柴火。

冬桐端着托盘小跑进来，一见向晚面容难受地坐在地上，吓得差点连仅剩的一点汤都洒了，他连忙放下托盘，跑去把他给扶起来：“少爷你没事吧？我去给你请大夫！”

“别，别忙活，”向晚急忙拉着他的手，他手指冰凉，温度竟比在外回来的冬桐低上几分，冬桐紧紧握住他的手眼角湿润，少爷这又是何必呢！

“少爷，我们离开吧，我们走好不好？”

冬桐落下泪来，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却也知道，有些东西求而不得，少爷怎么就那么傻，赔上自己后半辈子的幸福不说，还要为将军生儿育女，哪怕对方根本不在乎！

小孩哭得可怜，从他发现自己有孕开始，几乎每次见他难受都要为自己哭上一回，向晚一边摸着躁动的肚子，一边还要安慰紧张他的半大孩子，内心是既感慨又心酸。

“我没事，刚才是没力气起来才坐在地上的，我没摔着，孩子也无大碍，你不用担心，”他揉了揉小孩的发顶，虽说冬桐是被排挤而过来当他的下人，但向晚一直是把他当弟弟一样看待，冬桐也没有像其他下人一样对他报以鄙夷和不屑的态度，反倒是处处为他着想，也是难为他了，“今天是冬至，外面很是热闹，怎么跑回这深院来了？”

“我不愿待在外面和他们过，我想和少爷一起过冬至，”小孩抽了抽鼻子，从桌上捧过托盘，献宝似的推给他看，“这是我从厨房里偷偷拿来的，今天是冬至，厨娘做了好多菜。”

向晚扫了眼托盘上的菜色，鸡鸭鱼汤，还有糕点，每份都只有一点，勉强够一个成年人吃，他低叹了一声，把托盘往小孩方向推了推：“这应该是你的早饭吧？这时候厨娘应该还在忙，你进去了她肯定会说你，哪可能会让你偷拿。”

冬桐嗫嚅着嘴，没敢应声，向晚知道自己猜得不错，他不怪小孩对自己撒谎，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确实要多吃点补补，可有些时候，他也会产生摇摆不定的念头，如果没有孩子，他现在会不会好些？

他知道自己是在迁怒，到底是在生气不争气的自己，还是恨那个给他念想的男人，可他也始终明白，所谓的迁怒不过是个借口，给软弱的自己盖上一层遮羞布罢了。

冬桐见他没有说话，低着头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室内安静得可以听到外面冷风呼哨的声音，他跑去替向晚关上窗，窗外冷风像冰渣一样刮过他的脸，他抬眼看着高过围墙而伸到院里的花枝，白色的花瓣掉落一地势要与雪融为一起，明明不是刺眼的颜色，冬桐却觉得眼角发涩。

将军他啊，最喜欢白梅了。

都说白梅于雪中仍然傲视群芳，是众花中最为圣洁的存在，将军眼里，那天家公主心地善良，高冷清贵宛如雪中白梅，公子风姿绰约，傲骨天成，倒不也正如白梅一般坚韧挺拔？

不过是不爱罢了。

关上了窗，屋内还残留着冷风过境后的冷意，冬桐又添了几把柴火，怕味道熏到向晚还把火盆给放远了些，向晚还是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冬桐知道自己主子倔强，也不禁软了声音：“少爷，我错了，我不该说谎，您就别跟我怄气了，对小少爷不好。”

他凑到对方身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肚子，六个月大的肚子已经出现了胎动，孩子对这个时常出现的声音很熟悉，十分给面子的踢了踢，不知道是小手掌还是小脚丫，在圆滚滚的鼓起了一小包。

谈到孩子，向晚的神色也放松了不少，他也伸手和冬桐一起摸着肚子，冬桐瞧见他软下来的眉眼，苍白的脸上也多了几许笑意，虽然有时候他是很不明白自家少爷的想法，但眼下这时候当然是劝他多吃点为好：“呀，小少爷你怎么动得那么厉害啊，是不是饿了？冬桐今天带了很多好吃的过来，让少爷喂给你吃好不好啊？”

话音刚落，肚皮动了动，冬桐殷切地盯着向晚看，向晚被盯得没办法，只好端起汤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今天是冬至，冬桐本该和普通下人一样，和大家伙围成一圈在院子里共同过节，吃着一年难得几次的丰盛饭菜，收着不菲的赏钱，而不是拿着可能被辱骂而到手的饭菜，窝在这四处漏风的小院子里，看着他吃完应当属于他的分量。

或许怀孕之人都易感伤，他竟然也觉得眼角湿润，喉咙像是被紧紧掐住难受得透不过气来，但他知道这些饭菜来之不易，只好一口一口撑开喉咙，也不管是作何滋味，只要能咽下去便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