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声一浪接一浪，在穹海中四处翻涌。雨势已蓄了一半。

驼云乌压压悬在这座摩天大厦之上。它们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密谋着要将六月蒸腾的暑气彻底杀死在每滴雨水的细胞中。

他们就这样隔着几米长的会议桌相对无言。

余仲辰听见夏雷在空中低吼。他睨了一眼会议室的落地窗，见雨丝已开始密密匝匝地援引而上。

“小泽，坐到我身边来。”

他终于还是放低姿态，首先打破了这个僵局。

“不用了，余董。”

俞泽望向他的那双眼睛里绵延着墨色的山川，没有边际。

“就这样说吧。”

余仲辰缓缓吁出口气来。那股气是极闷的，闷到几乎要凝窒在他的喉间，令他讲不出一句话来。

这么多年，他到底也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他徐徐站起身，又在原地顿了片刻，最后还是迈开步子，向对面的人走去。

余仲辰挪了挪俞泽右前方的那把靠椅，撑着扶手坐下来。

“稍微坐久点儿背就受不住，真是不服老不行。”

余仲辰看着那张与自己年轻时候轮廓十足相仿的脸，喟然道：“小泽，你真是……像极了我。”

不仅是那方锐利而疏淡的眉眼，还有那如出一辙的倔脾气。

俞泽没有答话，只是不着痕迹地扶了扶腰。

“不过你的嘴巴，生地很像你母亲。尤其是那颗痣，几乎在同一个位置。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她嘴角……”

“不记得。”

他说。

“我甚至记不太清她的模样了。更何况，您又见过她几次呢？”

俞泽似乎是笑了笑。

余仲辰自然听出了嘲讽的味道。

“我脑子里能回想起来的，只有她在最后那段日子里被癌症折磨成一架骷髅的模样。”

他的确忘了她风华正茂的神采。

甚至他们相依为命的那六年时光。

他那几年虽懵懂，却也并非完全不记事。

那时候他们母子的日子过得很拮据，甚至可以说清贫如洗。可她的桌上永远堆着艳丽的化妆品，衣柜里总存着几条鲜艳的裙子。

她每天出门的时间极晚。她总会把自己收拾地精致而妥帖，站在他们住的那间破破烂烂的15平出租房里，显得格格不入。

“小泽，妈妈一会儿就回来。你乖。”这是她每天出门前例行对他说的话。

她给他留下了晚饭便匆匆离开。离他再次见到她的“一会儿”，总是包括了一个晚上和一个早上的时间。因此他那时总是饥一顿饱一顿。

极少的时候，她会在凌晨回家。他总被那双细高跟的“噔噔”声给惊醒，却不起身，只是听到她轻轻关上厕所的门，在里面克制而放肆地哭出声来。

她那时一直告诉他，父亲在他出生前就死了。他也从没多问过。

到她患上绝症之后，他才慢慢晓得这许多的事情。

她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那个男人的消息和联系方式。

然后她立刻去寻了余仲辰。无数次，像乞讨的人一般，跪在余仲辰面前，哀求他把自己接回余家抚养。但一次都没能如愿。

最后大概实在走投无路了。

她要挟余仲辰说，如果不答应那个条件，她会把所有的丑闻都告诉媒体。总归是个将死之人，再没什么能将她毁掉了。

雷声倏然间狂暴地炸起，雨滴愈发猛烈而密集地砸在玻璃窗上。

腹内一阵强有力地作动，连五脏六肺都撕扯着作痛。俞泽锁紧了眉心，只希望它快些安静下来。

余仲辰揉了揉太阳穴，脸色黯淡下去。

“我对不起她，我欠你们母子…太多了…”

他的声音也黯淡下去：“小泽，我真的老了。老天是公平的，他同样让我偿了那些孽债。我余仲辰的夫人和长子都因为那该死的心脏病离我而去。我的小儿子不认我这个父亲。你看看，这就是我这个孤家寡人的报应。”

俞泽喉结微动，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复杂的神色。

“你二叔，我也欠着他许多。”余仲辰微眯了眼，望向窗外暗无天光的世界。

“我知道，你敬他爱他，远甚于我这个生父。可小泽，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够远离暨宿堂这方势力，卸下他留给你的这个担子。它实在太过沉重了。我可以让陈继风去……”

“爸。”

俞泽说：“你也知道，这不可能。”